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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oye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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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完毕]《香草山》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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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05-6-21 11:54:00 | 只看该作者
<>二、廷生的信</P><br /><>宁萱:</P><br /><>  你的信又让我想起洛扎诺夫来。在相伴多年的妻子去世之后,洛扎诺夫才发现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靠妻子支撑的,妻子一离开,全部都坍塌了--包括文学、艺术、房屋和金钱所有 <BR>的一切。</P><br /><>  他想再对妻子说一声"我爱你",妻子却永远听不见了。</P><br /><>  此时此刻,即使能够点石成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P><br /><>  洛扎诺夫懊悔地写道:"我没有把老伴儿从病魔手中解救出来。而我是能够做到的。只须对她多一分关心,对钱币,对金钱,对文学少一些兴趣。这是我唯一的和全部的痛苦。我曾经守护她。却没能保住她。这就是我的痛苦。生活要求有准确的眼睛和坚强的手。生活不是眼泪,不是叹息,而是挣扎,可怕的挣扎。眼泪--'留在家里','咽在肚子里'。外表--是铁。只有包着铁的房子才是结实的,坚固的。我身上的铁太少了,正因为如此老伴儿才会这么艰难。她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气喘吁吁,苦苦挣扎。她是为我挣扎啊。如今拉车人倒下了。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哭。"爱是有重量和颜色的,像铁一样沉重,像铁一样深沉。在挣扎之中,爱方能显示出它的重量和颜色。</P><br /><>  人为什么不在哀痛哭泣之前早一点醒悟呢?</P><br /><>  人为什么不在失去爱人之前早一点爱他呢?</P><br /><>  我联想起奶奶们的命运来。她们守寡半个世纪,青春变成苍老,红颜变成白发,其中的苦痛究竟有谁知道呢?即使是她们的子女,体会到的又能够有几分呢?更何况我们这些与她们之间横亘着半个多世纪光阴的孙辈了。</P><br /><>  海面之下的冰山,谁知道有多深呢?</P><br /><P>  老树下面的根系,谁知道有多广呢?</P><br /><P>  当爱付出的时候,未必能够得到偿还,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人类停止去爱。奶奶们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在时光的慢性折磨下,她们的爱有些扭曲、有些变形,但那依然是爱,是伟大的爱,是需要我们去理解、去设身处地体味的爱。</P><br /><P>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过冯至的一首十四行诗,那是一首好诗。以前,我曾经向你说过不少关于诗人的坏话,但我却非常欣赏包括冯至在内的西南联大诗人。四十年代,他们在硝烟炮火、饥寒交迫之中,写出真正的诗歌。他们时刻面对死亡,也就凸显出最纯粹的真诚。</P><br /><P>  西南联大的校园诗歌不单单是写校园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写出了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浑厚、凝重的雕塑感。他们的土地在承受着地震般的灾难,他们的心灵在进行着严酷的自我搏斗。</P><br /><P>  在跑警报和泡茶馆的间隙里,他们坚定而自信地歌唱自由、土地和人民,他们毫不掩饰地拷问自我充满矛盾的灵魂,他们创造出中国现代诗学与大地融合的支点。</P><br /><P>  袁可嘉是他们当中的一位优秀诗人,不知你爷爷当年是否跟他有所交往?他的那首《沉钟》,不啻是爷爷奶奶们的命运、以及更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写真。我把它抄给你:</P><br /><P>  让我沉默于时空,</P><br /><P>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P><br /><P>  负驮三千载沉重,</P><br /><P>  听窗外风雨匆匆;</P><br /><P>  把波澜掷给大海,</P><br /><P>  把无限还诸苍穹,</P><br /><P>  我还是沉寂的洪钟,</P><br /><P>  沉寂如蓝色凝冻;</P><br /><P>  生命脱蒂于苦痛,</P><br /><P>  苦痛任死寂煎烘,</P><br /><P>  我是锈绿的洪钟,</P><br /><P>  收容八方的野风!</P><br /><P>  亲爱的宁萱,我们有同样的勇气面对厄运的降临,我们将比祖辈和父辈们做得更加出色。</P><br /><P>  有了爱,苦难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P><br /><P>  有了爱,人的脊梁也就能够挺直了。</P><br /><P>  我相信,爱是邪恶的克星。我们拥有比长辈更多的爱,也就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勇气。</P><br /><P>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话:"如果我拥有天空和天空中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和世上无穷的财富,我还会要求更多地东西;然而,只要她是属于我的,给我地球上最小的一角,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相信,爱是世界上所有财富中唯一的取之不尽的一笔。</P><br /><P>  我在稻香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尽管稻香园里并没有真正的稻香,尽管我的这个角落也仅仅是临时租来的,但是只要你来,这里就是我的天堂。</P><br /><P><BR>爱你的廷生</P><br /><P>  两千年一月四日</P>
52#
 楼主| 发表于 2005-6-22 09:05:00 | 只看该作者
<>三、宁萱的信</P><br /><>廷生:</P><br /><>  世界上有多少洛扎诺夫呢?世界上有多少的无法挽救的悔恨与痛苦?<br><br>&nbsp; &nbsp;&nbsp; &nbsp;杜拉斯说,因为只有感到痛苦,她才能理解一个故事。</P><br /><>  "如果没有痛苦呢?"</P><br /><>  "那么一切将被遗忘。"</P><br /><>  我们不愿意遗忘。太多的遗忘,我们就变成了白痴。</P><br /><>  那么,让我继续给你讲我爷爷奶奶的故事。爷爷的自杀,这场悲剧才仅仅上演了一半。对于爷爷来说,天堂的大门已经敞开;对于奶奶来说,苦难的生涯才刚刚开始。爷爷去了,奶奶留下来。女人的生命真比男人还要坚韧,对于她们来说,似乎没有承受不了的痛苦。</P><br /><>  我是外婆带大的,从小跟奶奶接触不多。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是个不和善的、神经质的老太婆。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有那么多血泪斑驳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世界在失去爷爷之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只知道她对我和妈妈都不好。她嫉妒我们,因为爸爸爱我们。她认为我们夺走了她的儿子。奶奶待人苛刻而冷漠,邻居都不愿跟她来往。除了爸爸,奶奶不爱其他所有的人。然而,即使是她所爱的独生子,她也老是对他提出在我和妈妈看来过分的要求,用那些过分的要求来"考验"儿子的孝心。</P><br /><>  在爷爷自杀的那一年,奶奶摔断了右腿。</P><br /><>  有一天,奶奶到湖边洗衣服。那正是爷爷自杀的翠湖。为了节约自来水,周围的居民一般都到湖边洗衣服。这也是奶奶的习惯。</P><br /><P>  那天,神志恍忽的奶奶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念着爷爷。她似乎又看到了爷爷那被水泡胀的尸体。忽然之间,爷爷活过来了,从水中走出来,亲切地跟她讲话。她忘情地向爷爷扑了过去。</P><br /><P>  湖边的石板长满了青苔,很光滑。奶奶仰着头,没有注意地面,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一跤,摔得很重,她挣扎了好久都没有爬起来,直到有好心人把她背进医院。</P><br /><P>  这一下,奶奶摔成了严重的骨折。那时,大多数医院都陷入瘫痪状态,没有几个医生还能专心致志地替病人看病。而且,像奶奶这样"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特务分子"的妻子,又怎么可能享受到应有的医疗待遇呢?</P><br /><P>  医生胡乱地给奶奶上了点石膏,就驱逐她回家了。回家之后,奶奶的腿一直疼痛不已。结果,骨折的地方没有愈合好,而且完全畸形了。</P><br /><P>  奶奶的腿从此就跛了。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社会的贱民,不可能再获得爱情和婚姻。只有四十多岁的奶奶,以泪洗面,一心一意把爸爸带大。</P><br /><P>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无边的孤独,每天都在折磨着她的神经。</P><br /><P>  奶奶对待爸爸是苛刻的,这种苛刻也可以理解为爱的极致--爸爸吃饭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咀嚼的声音,也会遭到奶奶的痛斥甚至耳光。爸爸的每一张成绩单,奶奶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只要有一门功课的成绩不是第一名,爸爸都会被勒令跪在洗衣板上。</P><br /><P>  我无法想象,在奶奶严格的管教下,爸爸拥有过一个什么样颜色的童年。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更多的是爱,还是怕?</P><br /><P>  后来,爸爸考上大学,离开奶奶过集体生活。性格孤僻的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融入同学之间。他的感情世界是残缺的,受到伤害和扭曲的。这种伤害和扭曲,显然不单来自奶奶。直到遇到妈妈以后,爸爸才逐渐变得开朗起来。</P><br /><P>  离开了爸爸一个人生活,奶奶更是陷入恐惧和寂寞之中。当爸爸大学毕业的时候,奶奶差不多已经半疯了--她经常目中无人、自言自语。她怀疑身边隐藏着坏人,不让陌生人接近她的身边。</P><br /><P>  奶奶常常在邻里之间宣称:爷爷还没有死,爷爷只是出门采集蝴蝶标本去了,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一大包色彩斑斓的标本回来。邻里们都害怕了,不敢多跟她来往。</P><br /><P>  于是,奶奶更加封闭、更加孤独。她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怪圈中。</P><br /><P>  爸爸结婚以后,奶奶不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认为妈妈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爸爸。她坚持一个人住,她生活在对过去漫无边际的想象里。她在家里自言自语,每天翻看抽屉里那几个仅存的蝴蝶标本。她把蝴蝶标本贴在心窝里,似乎标本上还有爷爷的体温,似乎爷爷的灵魂就固定在标本上。</P><br /><P>  这是我童年时代定格的一个形象:奶奶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拂着,她脸色苍白,皱纹满面,丑陋而凶恶。</P><br /><P>  后来,我在影集里看到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美丽的新娘就是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太太。那时的奶奶,身穿一身合体的旗袍,温婉地微笑着,眸子宛如一池的秋水。照片上的奶奶,还真有几分林徽音的味道。</P><br /><P>  后来,爸爸告诉我,奶奶在英国教会兴办的女子师范上过学,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当时是一朵惊艳的校花。</P><br /><P>  抗战前期,在一次全省的女学生演讲比赛中,奶奶登台演讲,她的口才语惊四座,她的风采让观众目不转睛。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穿着白色的旗袍。不施粉黛,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P><br /><P>  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一个高级官员的公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奶奶,向奶奶发起密集的攻势。</P><br /><P>  但是,奶奶不喜欢这类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她选择了蓝大褂上打着补丁的爷爷。</P><br /><P>  爸爸所讲述的奶奶,与我印象中的奶奶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断裂。这一断裂是在哪里发生的呢?</P><br /><P>  也许是在爷爷投湖的那天发生的。</P><br /><P>  那一天,奶奶的生命也破碎了。我似乎听见一种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她身体内部发出来。</P><br /><P>  美丽和善良都是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的。</P><br /><P>  我不禁想,当年奶奶在台上演讲,出尽风头的时候,她有没有预料到她悲苦的后半生?</P><br /><P>  那时,她语正腔圆,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的脸色红润,乌黑的刘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P><br /><P>  奶奶没有可能选择她生活的时代,我们也一样。</P><br /><P>  奶奶没有可能推翻她头上的山峰,我们也一样。</P><br /><P>  但是,我们都能够在不可选择的厄运之中挺着胸膛做人,我们都能够在像山峰一样沉重的压榨之中昂起头来做人。</P><br /><P>  奶奶这样做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呢?</P><br /><P>  八十年代初,爷爷终于"平反"了。对于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孜孜不倦地研究蝴蝶的爷爷来说,这一迟到的平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政府毕竟给家属补发了几万元的抚恤金。</P><br /><P>  钱能够买回一个人的生命吗?钱能够重新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吗?</P><br /><P>  显然不能。</P><br /><P>  这笔钱今天看来不算多,但在八十年代初那个居民家庭普遍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却是一笔巨款。然而,这笔钱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快乐,反倒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和伤害。</P><br /><P>  这笔钱的到来,使得本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的奶奶,再度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中。她把厚厚的几大叠钱,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在身上。白天黑夜她都要跟这些钱呆在一起。从此,她更不轻易出门走动,整天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她是在跟天上的爷爷说话吗?谁也不知道。</P><br /><P>  奶奶对谁都不信任。在她的眼里,几乎每个人都想侵占她的钱,包括她的亲人在内。她从早到晚都在念叨着要保管好钱。爷爷去世之后,她一度丧失的生命目标终于又找到了--这些钱就是爷爷的命,她要保管好它们。她保管好了它们,上天国的时候她就能够毫无愧疚地跟爷爷相见了。</P><br /><P>  逢年过节,爸爸一般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奶奶。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我一看到奶奶,看到她冰冷而凌厉的眼神,立刻就跑到角落里去躲藏起来。而奶奶也不会跟我说任何爱抚的话,不会对我微笑,不会问我的学习成绩。在她的眼里,我几乎是不存在的。奶奶与外婆太不一样了--我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外婆给了我多少的爱啊。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臂弯里度过的。而奶奶,我对她没有丝毫美好的回忆。</P><br /><P>  奶奶随身携带着一根光滑的拐杖,即使睡觉的时候也紧紧地握在手里。</P><br /><P>  有一次,奶奶在午睡,我和弟弟做捉迷藏的游戏。弟弟躲到奶奶的床下。我正要探头到床下寻找,忽然奶奶惊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模模糊糊地,摸起拐杖就要劈头盖脸地打过来。</P><br /><P>  她以为有小偷要来偷她的钱。小偷偷走了她的丈夫,还要来偷她的钱,她一定要跟他拼了!</P><br /><P>  她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怪兽。</P><br /><P>  我赶紧大叫:"奶奶,我是宁萱啊!"</P><br /><P>  奶奶这才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躺下去睡觉了。</P><br /><P>  从此以后,我和弟弟再也不敢接近奶奶了。</P><br /><P>  那时,幼小的我对奶奶充满了厌恶。我们的课文中讲到过"守财奴"葛朗台的故事,我把奶奶看作与葛朗台类似的人。我甚至不愿意叫她"奶奶"。</P><br /><P>  奶奶最后的日子是在我们家里度过的。临终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名字,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她的目光扫描过枕头边的蝴蝶标本,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P><br /><P>  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嚎啕大哭。而我和弟弟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时,爸爸对奶奶的感情,我们怎么也理解不了。</P><br /><P>  爸爸一意孤行,把几万元钱的抚恤金全部用来给奶奶办丧事。爸爸坚决地说:"这笔钱害死了奶奶,就让她一分不少地带走吧。这笔钱是爷爷和奶奶两个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花。"</P><br /><P>  他给奶奶买了最好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把奶奶的骨灰盒同爷爷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他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丧事,在最好的宾馆里订了几十桌酒席。他说,生前奶奶得不到尊重,死后要让她最风光。他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自己那可怜的寡母。</P><br /><P>  平时连一毛钱也要节约着花的爸爸,在那些日子里,花钱如流水。</P><br /><P>  当时,我们家里的经济很困难。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两个孩子的学费,让爸爸妈妈拆了东墙补西墙。本来,妈妈希望这些钱能够用来补贴家庭的日常开支。没有想到爸爸全部用到了丧事上,妈妈非常生气,跟爸爸大吵了一场。妈妈说,总不能让死人抢了活人的嘴?是已经死去的老人重要,还是正在成长的孩子重要?妈妈有妈妈的道理,妈妈的道理显然更站得住脚。</P><br /><P>  可是,爸爸在操办丧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理性。他丝毫不理会妈妈的劝阻,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办。不仅花完了所有抚恤金,还背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P><br /><P>  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家好长一段时间气氛紧张而压抑。爸爸和妈妈陷入"冷战"状态,他们之间几个月都不说话。我和弟弟在惊恐之中小心翼翼地吃饭、穿衣、上学。我们观察着爸爸妈妈阴沉的脸色,心里充满了对死去的奶奶的怨恨。那时,我们相信是死去奶奶不让我们获得安宁。</P><br /><P>  后来,我长大了。有一天晚上,爸爸给我讲述了爷爷和奶奶的悲惨故事。他只讲给我一个人听,他没有告诉弟弟,因为他觉得弟弟还不可能理解这一切。爸爸整整讲了一个通宵,他还破天荒地抽了几支烟,平时他从来不吸烟。爸爸讲得很动情,他先哭了,我也哭了。</P><br /><P>  在这天晚上之后,我终于改变了对奶奶的看法。</P><br /><P>  在那个晚上,窗外星光烂漫。星光勾勒出爸爸脸庞的轮廓。爸爸的名字里有一个"星"字,爸爸说,他是在一个也是星光烂漫的夜晚出生的。他出生在一个小小的防空洞里,那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日本人的飞机还在天上飞。</P><br /><P>  在那个晚上,奶奶给我的所有不好的印象都烟消云散了--我理解了她的冷酷,我对她充满了同情。可惜,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懊悔地想:假如在奶奶生前我给予她一分孙女的爱,她的晚年会不会出现一点亮色、会不会获得一点幸福呢?</P><br /><P>  我喋喋不休地给你讲述这么多我们家的"历史",你不会厌烦吧?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概每一家中国百姓都遭遇过。幸福,离中国人太遥远了。苦难,几乎要淹没了我们。</P><br /><P>  我常常想起爷爷的死、奶奶的死,以及他们那些同代人的死。让我悲哀,也让我骄傲。我想,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并非人格的完结,死亡也不意味着最后的屈服。尤其是爷爷,他的自杀不是想要逃避、也不是因为恐惧,乃是申明他坚守所信、乃是表示他以死抗争。</P><br /><P>  爷爷走完了自己在尘世中的旅途,平静而庄严地将自己交付给一波清水。他将穿越死亡的隧道,到达荣美的彼岸。</P><br /><P>  正因为世上有太多的恶,太多的痛苦,我们才更要珍惜光阴,并好好地去爱。</P><br /><P>爱你的宁萱 <br><br /><P><br /><P>  两千年一月九日</P><br /><P><br /><P>  </P><br /><div align="right"><font 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22 9:06:49编辑过]</font></div>
53#
发表于 2005-6-23 09:28:00 | 只看该作者
<>四、廷生的信</P><br /><>宁萱:</P><br /><>  你写的那些文字,是伤心伤神、摧肝摧肺的。可是,不写出来,让它们淤在血液里,更是伤痛。那么,还不如把它们都写出来吧,让我跟你一起承担。有人来分担的痛苦是可以被战胜的。</P><br /><>  我也在想我奶奶的故事。可是,它们在我心中还是一团乱麻。等我下次静下心来的时候,再讲给你听吧。</P><br /><>  我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生命才开始一半,还有更艰难的一半在等待着她--跟你奶奶一样。</P><br /><>  是什么支撑着她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是爱,是对过去和将来的爱,是对逝者的爱,对子女的爱,以及对邻人的爱。</P><br /><>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对爱失望。没有爱的人生无异于行尸走肉。</P><br /><>  这种爱不是抽象的爱,而是具体的爱。奶奶爱村子里所有的人,爱老黄牛、小黄狗,爱村头的大槐树和田里的小白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不认识字的农村妇女,与托尔斯泰反而能够心灵相通。托尔斯泰说,最大的罪过,是人类抽象的爱。爱一个离得很远的人,爱一个我们所不认识的、永远遇不到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爱你的近邻--爱和你一起生活而阻碍你的人,却分外艰难。</P><br /><>  今天,我在读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面介绍了沙漠中的生命之树--枣椰树。据说,枣椰树喜欢头顶烈日,脚沾凉水,像骆驼一样,对沙漠中的旅人来说,它是不可缺少的植物。所以,人们非常尊敬枣椰树,几乎把它看作亲人。</P><br /><>  枣椰树还是各种神话故事的主角。传说真神阿拉创造亚当之后,用剩下的泥土造了枣椰树。所以,枣椰树是有人性的。枣椰树之间彼此关系亲密,如果死去一棵,身旁的"朋友"会因为忧伤而不再结果。更为神奇的是,一棵雌性枣椰树会因其"情人"被砍掉而枯死。</P><br /><P>  爱的力量真是神秘莫测。这种力量让奶奶们挣扎着活了下去。这种力量也让我们在面对邪恶的时候毫无畏惧。我们一旦产生了畏惧,我们的爱也就出现了松动。我们离开爱情,就好像树离开土壤。</P><br /><P>  宁萱,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你,你奶奶的故事让我失眠了。我只好抄一段《圣经》给你:</P><br /><P>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的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P><br /><P>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P><br /><P>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P><br /><P>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哥林多前书13:1-13》)</P><br /><P>  北京又降温了,现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P><br /><P>  马路上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走路也得小心翼翼。校园里,骑自行车匆匆来去的男孩女孩,经常"啪"的一声,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好在年轻,在地上打一个滚,爬起来拍拍身子上的冰花,也就没事了。男孩坚强一些,立刻又翻身上车了;女孩有的却会哭鼻子,她们的鼻子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我就看到过好几次。</P><br /><P>  刚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地上冰块的厉害,冬天经常摔跤--腿上、胳膊肘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几天之后就恢复了;随身携带的、打饭用的瓷碗却没有这么幸运,摔得坑坑洼洼,脱瓷的地方成了一个个永远的伤疤。现在,掌握了在雪地上骑车和走路的方法,我再也不会摔跤了。</P><br /><P>  未名湖成了一个冰上的世界。上次见面,我们一起行走在湖边的时候,还是秋水盈盈。而今,人们在湖中厚厚的冰层上疯狂地滑冰。我不会滑冰,只好站在边上观赏人们美妙的姿态。还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小小的滑雪板上,从湖的这边滑到那边。笑声在风中,像冰一样透明。</P><br /><P>  不知你们那里如何?扬州的冬天冷吗?扬州的瘦西湖大概是不结冰的。那么,你们就没有办法滑冰了。</P><br /><P>  晚上加班,从有空调的办公室出来,温度变化很大。夜凉如水,望你珍重加衣。</P><br /><P><BR>爱你的廷生</P><br /><P>  两千年一月十三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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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3 20:20:00 | 只看该作者
<img src="/static/legacy-emoticon/Dvbbs/em01.gi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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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7:14:00 | 只看该作者
<>五、宁萱的信</P><br /><>廷生:</P><br /><>  我们的爷爷奶奶都没能够白头偕老,不是他们不相爱,而是现实剥夺了他们继续相爱的可能性。<br><br>&nbsp; &nbsp;&nbsp; &nbsp;爷爷们死去了,而奶奶们活了下来。我的奶奶活得艰辛而悲惨,她的灵魂被扭曲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给予她应有的爱,我们相互之间是隔绝的而不是理解的。</P><br /><>  你能够给我讲述一下你的奶奶的经历吗?</P><br /><>  死者和生者,究竟谁更痛苦呢?在我看来,生者更加不幸。</P><br /><>  你给我讲的关于枣椰树的故事,是真的吗?地球上真有这么奇妙的树吗?如果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与你一起到那浩瀚的沙漠之中去,看一看、抱一抱这种奇妙的树木。</P><br /><>  树木与人类、与人类的爱情之间,确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P><br /><>  我听说过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格温尼斯·琼斯的一个故事。她的家住在瑞士,房子的名字叫"小天堂",里面种满了她心爱的花草树木。碰巧,园子里的一棵树竟然和外面的一棵树靠在了一起。几年以后,它们已经无法分开了。</P><br /><>  然而,邻居偏偏是一个"痛恨"植物的老太太,总想趁格温尼斯夫人出去的时候,悄悄砍掉院子外边那棵正在长高的小树。</P><br /><>  有一天,老太太以为格温尼斯夫人外出表演去了,便拿上工具,准备砍掉小树。格温尼斯夫人闻讯而出,几乎是哀求对方不要伤害两棵枝叶缠绕的树。</P><br /><P>  "你知道吗,如果砍掉一棵树,另一棵也会慢慢死去。"她含着泪说,两棵树就像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个必定痛不欲生。</P><br /><P>  老太太却生硬地回答她说:"我丈夫已经死去好几年了,那么,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P><br /><P>  这个小故事还是应了你的一句老话: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远远大于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差异。</P><br /><P>  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我正要赶去开一个关于金融的会议。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不表明我不在乎你,而正说明你在我心目中无比重要,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给你写信,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你写信。我给你写信可以不拘泥于任何形式。</P><br /><P>  昨天,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吃惊地合不拢嘴。</P><br /><P>  我说,我准备近期放弃工作到北京去,他们则感到像是要发生一场地震一样--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我现在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来之不易的好工作。他们在国有企业中工作了一辈子,更看重"稳定"。而现在,我却要轻易地放弃,然后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完全陌生的北京去。</P><br /><P>  他们简直认为我疯了。</P><br /><P>  不过,我一向自作主张惯了,他们也只能随我去了。我要慢慢地把你的一切告诉他们,让他们对你产生信心。我会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逐渐接受我将离开他们到遥远的北京的现实。你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向你保证,不久之后,我就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到你的身边来陪伴你。</P><br /><P>  我的工作还是老一套,每天指挥技术人员做方案,自己也到处去跟客户谈判。对我来说,它是"职业",而不是"事业"。其实,我也梦想能够像你一样,靠写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会很富有,也不至于太贫困。但是,我又太过慵懒,不像你勤于动笔,同时我又太依赖"感觉"--没有感觉的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就注定了我无法当一个合格的"职业作家"。</P><br /><P>  唉,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与那些贪婪的商人与官员打交道。</P><br /><P>  尽管每天都生活在凡庸和琐细之中,我依然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我没有太多的欲望,自然也就不会为他们所奴役。</P><br /><P>  而且,我还时时想到你,想到那些我们信守的价值观,一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就发亮,我的心里就被温情所充满。</P><br /><P>你的宁萱 <br><br /><P><br /><P>  两千年一月十八日</P><br /><div align="right"><font 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25 17:14:52编辑过]</font></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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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7 09:15:00 | 只看该作者
<>六、廷生的信</P><br /><>宁萱:</P><br /><>  我们的家庭,相隔千里,境遇也是天壤之别。但是,爷爷们的死亡,却又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他们仿佛是同一条绳索上的麻,在不得不断裂的时候一起断裂了。</P><br /><> <BR>  让我们为死去的亲人们祈祷吧,祝愿他们在天国里幸福。</P><br /><>  让我们为活着的亲人们祈祷吧,祝愿他们在今世里平安。</P><br /><>  《圣经》中说:</P><br /><>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哥林多后书4:8-9》)</P><br /><>  因为我们还拥有爱的能力,因为我们还有获得爱的品质。</P><br /><>  宁萱,我读到你对爷爷的描述,就觉得眼前仿佛屹立着一棵青翠的橄榄树,那样优雅、高贵、亭亭玉立,荫庇着沙漠中停息的旅人。</P><br /><>  今天,我有了比较多的空闲时间,我接着给你讲述我奶奶的故事。看,我们两人在"痛说革命家史"呢。不过,我们的家史都与那种气势澎湃的"革命"和"解放"的叙事无关,它们像树叶上的纤维一样,有着自己吸取阳光和水分的方式。</P><br /><P>  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不识字的农民,他们在土地上耕耘过,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丰功伟绩"了--那部庞大的历史书,不会跟他们有丝毫的关系。</P><br /><P>  奶奶曾经给我谈起过爷爷去世时候的情景--爷爷挽着裤腿,赤着脚,脚上还沾满湿漉漉的泥土。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泥水里,仰面朝着青天白云。</P><br /><P>  奶奶说,爷爷真可怜,一生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就连结婚的那天,也是穿着向本家兄弟借来的一双布鞋。由于不合脚,他走路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平时一年四季,不论寒暑,爷爷都是不穿鞋的。不是不愿意穿,是因为穷,买不起鞋穿。</P><br /><P>  奶奶说,也是因为太穷,给爷爷办丧事的时候,本来想给他穿上一双新鞋才让他入土为安的,但后来实在拿不出钱来。活着的时候没有鞋穿,死了以后也没有鞋穿,奶奶觉得太对不起爷爷了。后来,还是那个本家兄弟好心,送来了当年曾经借给爷爷穿了一天的那双布鞋。尽管已经半旧了,但总算是没有让爷爷赤着脚入土。</P><br /><P>  奶奶讲述着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她的眼泪在许多年以前就流干了。</P><br /><P>  奶奶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她是个聪明的女性。爷爷去世之后,她经受住了这致命的打击,开始为养活三个孩子而操劳起来。她知道,单靠种田的收入,一家四口人是无法糊口的。即使自己顶得上一个男人的劳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养活三个孩子。</P><br /><P>  怎么办呢?靠力气,她比不了大男人;做小生意,却又没有本钱。在那时候萧条的农村里,又能够有多少挣钱的法子呢?于是,奶奶开始发挥自己做豆腐的技术,利用它挣点钱来维持家庭开支。从这一点上来说,奶奶还颇有些"商业头脑"--而奶奶自己说,那还不是为生活所逼迫!</P><br /><P>  她买黄豆来自己磨,做豆花、豆腐以及豆腐干,用担子挑着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沿街叫卖。还是在做闺女的时候,她做豆腐的绝活就已经远近闻名。她做的豆腐,洁白细腻,香气浓郁。</P><br /><P>  邻近的几个乡村里,要是哪家人办红白酒席,一定要把奶奶请去,让奶奶指挥女人们做豆腐。在操办宴席的时候,是奶奶最威风也最开心的时候。她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更重要的是,她能够获得主人慷慨的报酬--给家里的三个小孩带一大碗红烧肉回去。</P><br /><P>  爸爸说,奶奶外出帮别人做豆腐的时候,也是他和大伯、姑姑三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候。从一大早奶奶出门开始,他们就眼巴巴地盼望着奶奶回来。年龄最小的爸爸,甚至从家门口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张望,来来回回好几次。</P><br /><P>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奶奶回来了。家里那很少有油荤的饭桌上,居然能够出现一碗油花花的红烧肉,还不把孩子们都馋死了?而奶奶通常都开心地笑着,看着孩子们吃肉,她自己一点也舍不得吃。她怜爱地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光里既有欣慰,也有歉疚。她想,这些可爱的孩子,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啊。</P><br /><P>  奶奶白天干完农活,晚上又开始推着沉重的磨盘,雪白的豆浆在银色的月光下缓缓地流淌,同样亮晶晶的还有奶奶额头的汗水。她经常要干到后半夜才能够休息。</P><br /><P>  爸爸曾经对我说,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梦中惊醒,透过窗户看到奶奶推磨盘的身影,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他悄悄起床地来到奶奶身边,要帮奶奶推磨子。然而,奶奶却把他训斥了一通,命令他去睡觉,不要耽误明天的功课。</P><br /><P>  奶奶在家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既是母亲又是父亲。在故乡,孩子们都把父亲叫作"额大"。在故乡,还有这么一个习俗,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孩子们一般都用对父亲的称呼来称呼寡母。因此,爸爸从小就叫奶奶"额大"。</P><br /><P>  那天晚上,爸爸就在被窝里含着泪水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P><br /><P>  五六十年代,正是农村轰轰烈烈"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奶奶这个羸弱而刚强的寡妇,居然不把伟大领袖的号召放在心上,依然挑着担子做她的小生意。她心中只有一个真理:要生存,要挣钱,要送孩子念书。</P><br /><P>  她不知道谁是国家主席、谁是党主席、谁是国务院总理,她只知道:自己是母亲,一定要把孩子养大,一定要让孩子成为读书人。</P><br /><P>  有一天,奶奶正在镇子上叫卖豆腐。镇上的一个干部盯上了奶奶:这还了得,这个女子公然敢于违背党的政策,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小买卖!他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便箭步扑过来,抓住奶奶的担子,口口声声地说要没收。他的口中说着一套又一套的道理,包括伟大领袖的语录,他希望用这些话语来威吓这个愚昧无知的小妇人。但是,奶奶一句也听不懂。</P><br /><P>  奶奶想着家中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心一横,母性战胜了恐惧,奋力将担子往回夺。</P><br /><P>  两人相持了半天,对方一个脑满肥肠、力大如牛的大男人,居然无法从瘦弱的奶奶手中夺过担子。</P><br /><P>  正在僵持之间,镇上的人们围了上来,他们许多都是奶奶长期的顾客,他们家里的饭桌上都已经离不开奶奶做的豆腐了。他们也很同情奶奶的处境--一个拖带着三个孩子的年轻寡妇,容易吗?于是,他们纷纷帮着奶奶说话,谴责干部的蛮横。</P><br /><P>  凶恶的干部看到众怒难犯,只好松了手。奶奶趁机挑起担子,飞快地逃进一条小巷子。肥头大耳的乡干部没有捞到油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P><br /><P>  这一幕,在奶奶本人看来,也许只是寻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单纯的母亲与强大的国家政权之间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P><br /><P>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P><br /><P>  一个要抚育孩子的母亲与一种不给人活路的政策之间,哪一方更有力量?哪一方是高贵的,哪一方是邪恶的?</P><br /><P>  最后,还是伟大的母亲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甚至在最艰难的时期,奶奶也没有让孩子们因为饥饿而浮肿。而当时,即使在许多父母都健在的家庭里,孩子们都曾饿得全身浮肿、命悬一线。</P><br /><P>  为此,奶奶付出的是双倍的、甚至是几倍的艰辛与努力。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操尽了一颗心。她的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她的黑发在中年时候就变白了,爷爷去世以后,她再也没有饮过爱情的琼浆。</P><br /><P>  许多年过去了,回忆起这段年月来,奶奶依然为自己的成就而感到无比自豪。我想,这就是一个农村妇女所能够创造的最伟大的事业。我敬重这样平凡、卑微而又崇高的事业,而不敬重那些伟大领袖"打江山"和"坐江山"的风云激荡事业。</P><br /><P>  在宏大和辉煌之中,我们发现不了美和善;美和善只存在于平凡和卑微之中。</P><br /><P>  后来,大伯和爸爸先后考上了名牌大学。爸爸的高考成绩还是全县的状元。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还是一个羸弱的寡妇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当时在偏僻而贫困的村子里简直就是神话。</P><br /><P>  小村子里大家都很穷,可是农民们依然保持着对文化和教育的尊重。农耕之家突然有了诗书的气息,地位立刻得以迅速提升。周围的人们开始用充满尊敬的眼光看奶奶。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奇迹是如何发生的?有多少人知道奶奶为这一荣誉付出了多大的代价?</P><br /><P>  爸爸还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P><br /><P>  在一九六一年的大饥荒中,当时主政四川的"西南王"李井泉,不顾老百姓死活,拼命迎合毛泽东"大跃进"的思路,以讨好最高领袖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给中央上缴远远超过实际产量的粮食,他在四川农村横征暴敛,使得有"天府之国"美誉的成都平原也陷入千年不遇的饥饿之中。</P><br /><P>  那时爸爸在中学上学,根据规定,中学生每人拥有一本粮食本,每个月定量供应十五斤大米。这十五斤大米,当然不能完全填饱肚子--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的男孩子,在没有任何油水的基础上,每月仅仅吃十五斤米,怎么够呢?但是,这十五斤大米堪称"保命粮",吃不饱,也饿不死。</P><br /><P>  爸爸说,假如他没有考上县中,而在农村里务农,他很可能活活饿死了--在他的同龄人中,无声无息地在田里倒毙的数不胜数。许多童年时代的玩伴就是在那些年月里消失的。</P><br /><P>  就是这点口粮,爸爸还每月还要省上三分之一,带回家去给奶奶和姑姑和着糠粉与红薯煮着吃。他每个星期回一次家。从县城到村子有五十多里的山路。星期六下午一放学,他便开始出发,步行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没有鞋穿,他的脚板在碎石路上磨砺出厚厚的茧子。</P><br /><P>  有一次,在家里帮着干了一整天的农活,正要准备返回学校,爸爸突然发现自己衣袋里的粮食本不翼而飞。顿时,他如同遭到电击一般,浑身发软,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他想哭,但嗓子发哑,一声也哭不出来。奶奶一听到这个消息,发现事态严重--没有粮食本,就没有了半条命。这可怎么办啊?汗水一滴一滴地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P><br /><P>  好在奶奶当惯了一家之主,是一个有见识、有主意的母亲。她立刻询问爸爸:"粮食本是什么时候弄丢的?"</P><br /><P>  爸爸详细回忆了一番,告诉奶奶说:"昨晚睡觉时,还专门检查过,那时粮食本还在口袋里。"</P><br /><P>  奶奶一分析,既然粮食本不是在外边丢失的,是在家离丢失的,那就还有找回来的希望。她立刻想到,粮食本肯定是被这一天里到过家中的人偷走了。</P><br /><P>  究竟是谁偷的呢?</P><br /><P>  奶奶仔细回忆来过家里的人。这一天,家里只来过一个客人--那就是奶奶嫁到旁边一个更贫困到村子去的妹妹、也就是爸爸的姨妈。</P><br /><P>  姨妈家里也揭不开锅了,她跑来向奶奶求救。奶奶一个寡妇,哪里有能力救她呢?但奶奶看见妹妹实在是可怜,还是煮了两个红薯给她救急。姨妈千恩万谢地抱着红薯告辞了。</P><br /><P>  "难道亲妹妹居然干出这样可耻的事情来?"奶奶痛苦地想。她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家里来过的客人,除了爸爸的姨妈再没有别的人。那么,这是唯一的事实。</P><br /><P>  当机立断,奶奶带着爸爸飞奔向粮站。料事如神的奶奶对爸爸说:"如果真是你姨妈偷走了粮食本,她一定会到粮站兑现粮食的。我们预先堵住粮站,找回粮食本就还有一线的希望。"</P><br /><P>  来到粮站,他们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看见一个妇人带着一个瘦瘦的孩子,听完他们的哭诉,立刻就产生了怜悯之心。工作人员答应他们,如果有人拿着写着爸爸的名字的粮食本来取粮食,他们立刻就把他扣下来。</P><br /><P>  奶奶没有说小偷可能是自己的妹妹、孩子的姨妈。这个事实令她无比的羞辱。但是,这一事实很可能马上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P><br /><P>  工作人员让母子俩躲到房间里面,告诉他们,一有消息便通知他们出来抓住小偷。</P><br /><P>  爸爸和奶奶呆在粮站的办公室里。整整呆了三个多小时。</P><br /><P>  对于奶奶来说,那三个多小时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啊:她盼天盼地,希望能够找回粮食本,找回了粮食本,也就找回了儿子的性命;但是,她又多么不希望发现小偷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孩子的亲姨妈啊!以后,她怎样面对亲生的妹妹呢?</P><br /><P>  突然,外面发生了争执。是工作人员在与一个女人争执。声音很大,屋子里听得非常清晰。奶奶一听声音,立刻像遭到电击一般。她听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果然是自己的亲妹妹、孩子的亲姨妈!</P><br /><P>  奶奶与爸爸冲了出去。姨妈首先看到了爸爸,看到了她瘦小的侄儿。她立刻中止了与粮站工作人员的争执。她脸色发白,羞辱地捂住脸,背过去,一下子便蹲坐在地上。奶奶走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骂她的妹妹:"你怎么这样狠心啊,你这不是要了侄儿的命吗?你还配当孩子的姨妈吗?"</P><br /><P>  姨妈一直捂着脸,不敢看奶奶和爸爸,也不说一句话。</P><br /><P>  粮站的工作人员被这一幕惊呆了。</P><br /><P>  突然,姨妈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姐,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不该干这样丢脸的事情。可是,我的孩子几天没有吃饭了,他们就快要饿死了!我也是当妈的啊,我怎么办啊!"</P><br /><P>  两个女人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她们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她们引来了旁边好多人的围观。反正脸面都已经撕破了,在饥饿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呢?她们索性大哭一场。</P><br /><P>  她们不知道该诅咒谁、该怨恨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是生产队长吗?是县委书记吗?是省城的李井泉吗?还是那个在紫禁城的帷幕后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伟大领袖?</P><br /><P>  要思考并回答这所有的问题,已经远远超过两个农村妇女的知识结构。她们只好相信这就是"命运"--自古以来,农民们都是这样来解释他们所遭遇的苦难和折磨。</P><br /><P>  几年以后,在大学里念书的爸爸,经过自己痛苦的思考,才逐渐明白了妈妈和姨妈苦难的根源。读了一大批教授借给他的"禁书"之后,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很多年以后,他把答案告诉了我。</P><br /><P>  而在那时,瘦小的爸爸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不敢去劝妈妈,更不敢去看姨妈。他一直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一切的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P><br /><P>  那一幕,仅仅是中国农民命运的一个最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缩影。</P><br /><P>  后来,找回粮食本的爸爸,总算在那场灾荒之中幸存下来。他没有辜负奶奶的厚望,考上了大学,成为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孩子。而姨妈的儿子、爸爸的表弟,却在饥荒中饿死了。</P><br /><P>  从此之后,奶奶和妹妹形同路人,至死不再往来,</P><br /><P>  宁萱,我给你讲述爷爷奶奶的故事,是想告诉你:我的祖辈是农民,赤脚踏着大地的农民,我是农民的子弟。这种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换的身份,对我的写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它直接影响着我写什么、不写什么,乃至于怎么写。它直接指示我如何判断善与恶、真与伪、美与丑。</P><br /><P>  正如伟大的医生、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被誉为"非洲之父"的史怀哲所说:"善就是:爱护并促进生命,把具有发展能力的生命提升到最有价值的地位。恶就是:伤害并破坏生命,阻碍生命的发展。这是道德上绝对需要考虑的原则。由于尊重生命的伦理,我们将知全世界产生精神上的关连。"是的,文字缘于生命,文字必须表达对生命的敬意。只有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才有可能建构出一个真正的、以善为准则的"美丽新世界"。</P><br /><P>  而那些甜言蜜语的领袖讲话、那些冠冕堂皇的宣言公报、那些道貌岸然的著作论文,体现的仅仅是权力的转移和张扬,表达的仅仅是对个体的奴役与统治。它们是恶的,假的,也是丑的。</P><br /><P>  我的写作,就是跟这类文字和语言的对抗,跟这些奴役人的力量和欲望对抗。</P><br /><P>  我的写作,与爷爷奶奶们以及千千万万跟他们具有相同命运的人联系在一起。</P><br /><P>  任何时刻,我都不会背叛这一原则。</P><br /><P>  宁萱,我们不必悲哀,也不必难过,因为:"温和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必承受土地。"</P><br /><P><BR>爱你的廷生</P><br /><P>  两千年一月二十三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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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33:00 | 只看该作者
<>七、宁萱的信</P><br /><>廷生:</P><br /><>  收到你的信时,正好我快要下班了。我一边读一边流泪,顾不上周围还有同事。秘书小姐吃惊地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还装出一副笑脸来劝走她。<BR><BR>&nbsp; &nbsp; 你奶奶的一生也是那样的不容易,她跟我奶奶倒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过,你奶奶更加幸运一点,她现在还活着,她看到了子女、孙辈乃至重孙辈的成长,她享到了几分迟到的幸福。</P><br /><>  你曾经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奶奶还头脑清晰,时常跟孙辈一起打麻将。我立刻就想,要是我奶奶能够这样,那该多好!以后,我要跟你回去,回到那个小村子,回去见你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我要向她致敬,我要做上一顿江南的小菜来孝敬她。</P><br /><>  我理解你的立场,你是一个好样的农民的孩子。这也正是我尊重你、爱你的根本原因。</P><br /><>  你既软弱,又坚强。正是这样,你才真实。我们不会忘记那些血泊和眼泪,我们才有战胜恐惧的希望。每一个没有被邪恶征服的人,都是心里充满爱的人。</P><br /><>  在我们的爷爷们的眼睛里,我们的奶奶们就是他们的"海伦";在我们的父亲们的眼睛里,我们的母亲们就是他们的"海伦"--美貌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心灵的契合。</P><br /><>  其实,每一个男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海伦"。萧红是萧军的海伦,李银河是王小波的海伦,石评梅是高君宇的海伦……在情人、爱人的眼睛里,那个真爱的女性,总有着西施一样的美貌和气质。</P><br /><>  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海伦呢?</P><br /><>  英年早逝的台湾散文家林耀德专门写了一篇题为《海伦》的文章。他介绍了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塞菲里斯和埃里蒂斯,他们都以"爱琴海的歌手"的浪漫头衔闻名于世,他们的作品也都曾以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线海伦作为哀伤的主题。</P><br /><P>  林耀德很羡慕这两位伟大的诗人,他写道:"希腊现代诗人背负着积累了数千年、如同大理石柱般沉重的历史与神话,面临了荷马以降宏伟的文学典范带给他们的精神压力;但是他们在现实中又能得天独厚,降生在充满地中海阳光的土地和岛屿上,可以任凭心智滑翔在奥林匹斯山布满白雪的峰顶,又可以任凭自己的躯体浸染在爱琴海畔那透明的蓝色之中。"他们的压力也是他们的动力,他们的包袱也是他们的财富。</P><br /><P>  地中海上阳光灿烂,他们的心灵也阳光灿烂。在阳光中的爱情,最是婀娜多姿。</P><br /><P>  埃里蒂斯笔下的美人海伦,是一个神秘而超越时空的象征;而塞菲里斯笔下的海伦则是一个幻影,是一件空荡荡的白袍子,无数人为了这一虚无的美丽而被惨烈地屠杀了。这难道是美丽需要付出的代价?</P><br /><P>  我想,有错的并非是女性的美丽,而是男人的邪恶。美丽本身是高贵的,美丽难道是一种错误吗?错的是那种妄想独自占有美丽的狭隘心理,它最终导致了美丽的毁灭。</P><br /><P>  海伦生活的爱琴海,我觉得不如翻译成"爱情海"。中学时候学地理,我就把"爱琴海"写成"爱情海",后来还遭到老师和同学的笑话。我却固执地认为,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和我自己的翻译,我一点也不服气。我始终认为,这片海洋是专门为爱情而诞生的。</P><br /><P>  那么,究竟历史上有没有海伦其人呢?几百年来,西方许多历史学家对海伦其人其事进行了艰苦的考证,至今还是没有获得明确的答案。我觉得他们是在做"无用功"--学术没有必要进入神话的领域。我宁愿赞同林耀德的这个观点:"古代的海伦也不仅仅是一个美人,她也是一串风铃、一朵不凋谢的石榴花、一袭神奇的幻影、一个化身万千的精灵,出入神话,隐现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她是最虚假的真实,又是最真实的虚构。"</P><br /><P>  我正躺在床上读这本新买的《林耀德散文》,然后掏出纸来给你写信。给你写信,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不过,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照样躺在床上。字迹当然显得非常潦草。然而,我想,只要你用心去读,一定能够认识所有的字。</P><br /><P>  跟你打电话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P><br /><P>  你知道吗,我通常都是拿着手机,躲进小小的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然后轻轻拨通你的电话。这里是一个最私密的空间,谁也听不见我们俩亲密无间的对话。</P><br /><P>  有时,同屋的女孩小星等久了,在外面狠狠地敲门。等我出来,还来不及开口,小星就冲着我大声喊:"一天到晚,写什么信,打什么电话!只有废话没有行动!你爱他,就赶紧付诸行动,冲到北京去拥抱他、嫁给他!现在不是一个害羞的年代,女孩子照样可以主动!"</P><br /><P>  小星说这些话时,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把我给逗笑了。小星是我们公司里的一个普通文员,比我还要小两岁。在办公室里,我是她的直接上司;下班以后,她却是我最亲密的小姐妹。我们经常一起去逛街,一起去买衣服,她有什么心里话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而我跟你之间的交往,也瞒不过她的眼睛。</P><br /><P>  小星大学刚刚毕业,在恋爱和事业上都没有遭受过什么挫折,所以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类"的神态。在爱情问题上,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行动主义者"--只要爱,就立即用行动来实现。她现在的男朋友,就是她用"女追男"的方式"俘获"的。小星说,现在的好男孩太少了,一旦发现一个,就要毫不犹豫地"准确出击"。</P><br /><P>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如果相爱要代价,那就永远接受他。"这是台湾歌星陶晶莹唱的一首流行歌曲,陶晶莹是个才女,歌词都是自己写的。小星喜欢陶晶莹的歌,不过,她这个时候大声唱,让我的信几乎都写不下去了。</P><br /><P>  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她是在用这首歌"鼓励"我呢。不过,我觉得,用这首歌来形容你,倒是满贴切的--你就是唯一值得我去爱的男人。</P><br /><P>  看到神采飞扬的小星,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老了。我原来觉得自己有勇气去追求爱情,可是跟她相比,还是显得略逊一筹。</P><br /><P>  小星的意见,与你的愿望倒是一致的--你不正在北京守株待兔吗?</P><br /><P>爱你的宁萱 <br /><br><br /><P>  两千年一月二十八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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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 11:06:00 | 只看该作者
<>八、廷生的信</P><br /><>亲爱的宁萱:</P><br /><>  你在信中谈到了海伦。是的,每一个男人在心目中都有一个海伦。宁萱,你就是我的海伦啊。</P><br /><>  为了你,我愿意发起一场"战争"--一场与昨日的我的战争、一场与一切黑暗势力的战争。我要做一个通体透明的人,一个好心肠的人。爱情多么神秘,它让人变得更加纯洁了。</P><br /><>  可是,我等待太久了,你总在远方,在我眺望不到的地方。什么时候,你才能降临到我身边呢?</P><br /><>  你同屋的那个名叫小星的女孩太可爱了,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她让你冲到北京来拥抱我、嫁给我,你快一点来呀!</P><br /><>  泰戈尔说:"最后,我从沉睡中睁开眼,我看见你站在我身旁,我的睡眠沐浴在你的微笑之中。我从前是如何的惧怕,怕这道路的遥远困难,到你面前的努力是多么艰苦呵!"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的惧怕才能变成欢乐呢?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才能够没有一丝的距离呢?那一天,不会太遥远。</P><br /><>  宁萱,我当然知道你理解并支持我的立场,我们的爱正是从这种理解中开始的。我需要的爱,离不开精神上的愉悦和融合。</P><br /><>  这些天来,我写了好几篇关于"文革"的文章。在我们这一代人之中,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对"文革"感兴趣的。我对"文革"的思考,最早来自于父亲的启迪。父亲是"文革"的亲历者和旁观者。</P><br /><>  父亲在重庆大学刚刚完成一半的学业,"文革"就爆发了。山城重庆居民自古性格火爆,因此"文革"爆发之后这里的武斗急剧升级。父亲耳闻目睹了那惨烈而血腥的一切。</P><br /><P>  第一次给父亲巨大震撼的是校长之死。</P><br /><P>  重庆大学当时的校长郑思群,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七级干部,级别比当时的重庆市市委书记和市长还高。郑校长非常关心学生的生活,曾经到宿舍楼里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地看望学生,问寒问暖。他还在食堂里当着许多学生的面,把饭桶边上的饭捡起来吃。他走在校园里的时候,会主动地跟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师生打招呼。当时在重大,流传着许多关于老校长的佳话。</P><br /><P>  父亲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他领取的是特等助学金。念了两年多的大学,他还没有穿过一双鞋子。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炎炎,他都是光着脚板。冬天,脚上冻出一块块红通通的冻疮;夏天,重庆的石板路被太阳照得滚烫,他走路的时候只好保持着一种蹦蹦跳跳的姿势。</P><br /><P>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只有一个干部家庭的同学手腕上戴着一只手表,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但是,就在普遍的穷困中,穷到像父亲这样几年没有穿过鞋子的学生还是不多。但是,父亲心态很坦然,他光着脚去上课、去图书馆,从来都是健步如飞、昂首挺胸。</P><br /><P>  父亲说,穷不是耻辱,懒惰才是可耻的。父亲床头的蜡烛经常亮到深夜。我看过父亲学生时代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让我为之惊叹。大学四年,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都非常优秀。他说,一想到在家里辛勤耕作的母亲和姐姐,他就不敢偷一点懒。</P><br /><P>  有一次学校召开颁奖大会,父亲作为受表彰的十个优秀学生之一,上台领取奖状。郑校长在颁发奖状的时候,注意到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衣服、光着脚的父亲,这个贫寒而英俊的小伙子给老校长留下了深深的印象。</P><br /><P>  会后,郑校长专门派老师找到父亲,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里。父亲第一次来到校长宽大的办公室,心里还忐忑不安。他沾满泥土的脚掌在门口磨蹭了半天,在秘书的催促之下,才敢踏进校长办公室的地毯上。没有想到,校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花茶,并亲切地询问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当了解到父亲是一个寡妇带大的孩子、而且在系里品学兼优时,老校长感叹了半天。</P><br /><P>  沉吟片刻,老校长突然问父亲:"你的脚有多大?"</P><br /><P>  父亲没有想到老校长会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但他还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了。</P><br /><P>  老校长笑了:"你的脚跟我一样大,我们都是大脚汉子。"他立刻吩咐秘书按照父亲脚的大小去买一双布鞋。</P><br /><P>  布鞋很快买来了,老校长把它递到父亲的手上,对父亲说:"孩子,这双鞋我送给你了。"</P><br /><P>  父亲涨红了脸,推辞说不能收校长的礼物。老校长说:"你爸爸如果还活着,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你就当是一个老人给年轻人的礼物吧。"听老校长这么说,父亲只好收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P><br /><P>  这双布鞋是父亲一生中穿的第一双布鞋。他平时一般都舍不得穿,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班级举办活动的时候,他才拿出来穿一两次。</P><br /><P>  他万万没有想到,"文革"一开始,首先被打倒并遭到残酷迫害的却是郑校长。</P><br /><P>  一九六六年七月,工作组将被打倒的郑校长押着在校园里游行。老校长头发凌乱,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脸上还留着被殴打的伤痕。这时的山城重庆,就像是一个高温的大蒸笼,人们则像是蒸笼里的虾子。在毒辣的阳光下,老校长脸上的汗水和血迹流淌在了一起。</P><br /><P>  昔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老校长,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但他还是努力挺起腰板。他那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他光着脚,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他艰难地走着,一步一挪。后面押送的学生不断地推他,好几次,他差点摔倒在地。</P><br /><P>  周围有几百个师生在围观。有人在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像在过狂欢节。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去搀扶老校长或者制止这一残酷的行为。那是一个恐怖笼罩着每个人心灵的时刻。每个人都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人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P><br /><P>  这时,游行队伍走到了学生宿舍区。父亲在二楼的宿舍里读书,突然听到外面震天的喧闹声。他探出头去一看,立刻如同遭受了电击一般:被侮辱的居然是他最尊重的老校长!</P><br /><P>  他看见周围剑拔弩张的人群,看见踉踉跄跄的老校长,看到了老校长的赤足。他惊呆了。</P><br /><P>  半晌,父亲回过神来,他赶紧从箱子里拿出那双只穿过几次的布鞋来,然后箭一样地跑下楼。他拼命地挤进人群。骄阳下,他挤出了一身大汗。他冲到了老校长的面前,他的那双年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老校长那双苍老的眼睛。老校长认出了这个学生,他想张嘴说话,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P><br /><P>  父亲蹲在了老校长的面前,他把一只布鞋套在了老校长的脚上。</P><br /><P>  旁观的人们惊呆了。工作组第押解人员也惊呆了。郑思群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特务"、"内奸",居然还有学生光天化日之下与他套近呼!这还了得!</P><br /><P>  工作组带头的人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将父亲推开。他厉声质问:"你是那个系的学生?你跟郑思群是什么关系?"</P><br /><P>  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只鞋,他只来得及给老校长穿上了一只鞋。他还想上前去帮校长穿另一只鞋,这时已经有另一个造反派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前面,不让他接近老校长。</P><br /><P>  父亲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从小时候起性格就很内向。在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那,那……总得让人家穿上鞋子吧!"</P><br /><P>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脉脉!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在翻天覆地的革命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郑思群是刘邓走资派在重大的代表人物,打倒郑思群!"那个带头的高年级学生甩手就给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P><br /><P>  那一记耳光,打得父亲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P><br /><P>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校长被押走了。老校长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复杂的含义,有感激,有欣慰,有坚定,有愤怒……父亲说,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完全理解老校长那最后的一瞥。</P><br /><P>  老校长穿着一只鞋子缓缓离开的背影,长久地留在了父亲的记忆里。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老校长。</P><br /><P>  半个多月以后,工作组突然宣布,郑思群校长在他被关押的松林坡招待所畏罪自杀。</P><br /><P>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还真感谢那一耳光。那一耳光彻底地将他打醒了。</P><br /><P>  "文革"刚开始时,他还轻信报纸上的宣传,心里很兴奋。然而,那一响亮的耳光让他认识到"文革"的本质,让他比他的同学们早觉悟了好几年。</P><br /><P>  从此,父亲疏离于外面如火如荼的"文革"进程。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像父亲这样出身贫农、根正苗红的学生,为什么不积极参加"文革",而成了一个"逍遥派"?原因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他埋藏在心底里,不敢跟任何人讲。</P><br /><P>  留下的那只鞋,父亲一直到保存着。直到十多年以后,"文革"结束,郑校长平反了,学校召开追悼会,父亲才把它带到会场,抱着它对着老校长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P><br /><P>  "文革"不仅夺走了老校长的生命,还夺走了与父亲同宿舍的、住在父亲对面的一个张姓同学的生命。张是父亲的好朋友,他的死,同样给了父亲巨大的震动。</P><br /><P>  那时,系里每天都要开会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会议一般由班上的同学轮流念《人民日报》的社论和消息,再由积极分子们登台讲述心得体会。</P><br /><P>  张同学有严重的口吃,平时就是大家嘲弄的对象。在公众场合,他几乎不开口说话。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也是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才说出几个没有连续起来的"字"。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上台读报纸。可是,那个时候,谁敢宣称我不愿意读报呢?</P><br /><P>  轮到张读报的那天,他战战兢兢地上台了,可是越紧张就越容易犯错误。</P><br /><P>  他高度近视,戴着一个大眼镜,把脸几乎跟报纸贴在了一起。他朗读了一两句,还显得比平时顺畅。突然,一句如同平地响雷的话,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P><br /><P>  "混入革命队伍的汉奸、工贼、叛徒毛主席……"</P><br /><P>  顿时,教师里的空气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P><br /><P>  原来,由于眼镜近视,更由于太紧张,他念报纸的时候看错了行,把这一行的"刘少奇"三个字看成了下一行的"毛主席"三个字。他全神贯注地调动嘴巴,希望让自己不结巴地读出声来,却完全没有去想读的每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出这句话后,张还没有意识所犯的错误,还想继续往下念。</P><br /><P>  这时,台下团委的干部才醒悟过来,立刻冲上去从张的手中夺过报纸。</P><br /><P>  张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汗水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掉。</P><br /><P>  大家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偌大的教室安静得像一个坟墓,大家听见张脸上的汗水掉在地上的声音。</P><br /><P>  两个身材高大的学生头领站起来,他们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拧着张的衣领,把他拖出去了。张神情恍惚,像是患了梦游症的病人,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仿佛被拎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P><br /><P>  紧接着,另一个学生头领上台宣布,刚才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他们决定立即向公安局报案。在公安人员到来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公安人员要向大家询问情况。</P><br /><P>  半个小时以后,警车呼啸而来。一大群警察冲了进来。</P><br /><P>  刚才,张被带到旁边的教员休息室看管起来。现在,他又重新带回了教室。</P><br /><P>  一名脸色铁青的干警拿出文书,当场宣布了对张的逮捕,并让他在文件上面签字。张的手哆嗦得像一个严重的伤寒病人,他一连挣扎了好几下,都拿不住笔,更无法写字。最后,还是警察帮他托着手腕,让他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P><br /><P>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留下一份书面的证词。一直折腾了几个小时,大家才被允许离开。而张被呼啸而去的警车带走了。</P><br /><P>  后来,公安部门调查出,张的爷爷是国民党党员,还曾经担任过乡长--张在填各种表格的时候,把这一切都隐瞒了。于是,问题越来越严重--他肯定是故意辱骂毛主席,他在疯狂地向无产阶级政权发起进攻。</P><br /><P>  一个月以后,张的公判大会在沙坪坝区召开。周围十几所高校的几千名学生都赶去参加,还有许多好奇的市民跑来围观。这次公判大会是有关部门故意安排的,目的是对那些"反革命分子"起到某种威慑作用。</P><br /><P>  张被判处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一句话,他的一生从此便毁了。</P><br /><P>  父亲说,他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了张,看到了这个平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同学。本来个子就很矮小的张,被五花大绑着,在两边高大威武的民警的村托下,简直就是一个侏儒。绳索紧紧地勒进他的身体里。</P><br /><P>  张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台下。那一天,台下几乎有上万人。父亲回忆说,张的眼睛里是一片空白。那一刻,父亲就意识到,张以后肯定会出事的--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起码的生活的意志都没有了。</P><br /><P>  果然,仅仅两个月以后,消息传出:张在监狱里自杀了。</P><br /><P>  大家谁也不敢议论这件事情。尤其是张的室友们。父亲他们被公安询问了无数次,问张平时的表现,张说过什么反动的话等等。这件事情之后,大家都杯弓蛇影,经常疑神疑鬼。前车之鉴就在面前,谁还敢露一点口风?</P><br /><P>  一次是老校长的死,一次是朝夕相处的同学的死,死得那样惨烈,那样迅速。</P><br /><P>  比起那些直到林彪摔死之后才觉醒的同学,父亲的觉醒整整早了五年。两个生命的消失,让他及早开始了对"文革"的反思。他的觉醒得益于身边的鲜血--这究竟是他的悲哀呢,还是他的幸运?</P><br /><P>  这点鲜血仅仅是开始。此后,重庆的武斗更是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每次数千人、上万人的武斗,都会死亡数十人乃至上百人。</P><br /><P>  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重庆的两派造反组织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打死九人,受伤近两百人。这次大规模的武斗中,双方第一次使用了真枪实弹。这次事件被称为"打响了重庆武斗第一枪"。</P><br /><P>  一个月以后的八月八日,重庆望江机器厂的造反派用三艘炮船组成舰队,沿长江炮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这次武斗,俨然就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死亡人数就高达两百四十人之多。</P><br /><P>  在枪林弹雨中,父亲对"文革"的认识继续深化。他是一个工程师,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科出身的技术人员不同,却对人间的善恶、真伪有着天然的辨别能力。</P><br /><P>  父亲的想法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所有暴虐和血腥的东西充满厌恶。许多小孩子都有过喜欢穿军装、玩战争游戏的成长阶段,我却没有过,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玩意。我是彻底的非暴力主义者,我坚信:任何"主义"的实施,都必须以尊重人的生命为前提。</P><br /><P>  今后有可能的话,我想对"文革"问题作一些研究。对我来说,这既是权利,又是责任。</P><br /><P><BR>爱你的廷生</P><br /><P>  两千年二月二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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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2 23:58:00 | 只看该作者
<>九、宁萱的信</P><br /><>廷生:</P><br /><>  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愿意了解"文革"了。但是,在我看来,灾难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P><br /><br><br /><>  现在,又出现了许多肯定"文革"的言论,这些言论又打上了形形色色的新奇的油彩。有人引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说"文革"是最民主的时代,毛泽东是"后现代"的大师;也有人说改革开放以来贫富悬殊、腐败横行,不如"文革"时候人人平等、要穷大家一起穷。</P><br /><>  在学人、文人和艺人之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文革秀"和"毛泽东秀"--比如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崔之元之流,在大洋彼岸大唱"文革"赞歌,进而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民主"的时代;比如自诩为"平民作家"的王朔之流,把残酷血腥的"文革"描述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将无知也当成了一种光荣;比如"自由音乐人"张广天之流,胸口戴着毛泽东的像章,居然把鲁迅先生也阐释成了毛泽东的信徒。</P><br /><>  我隐约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其实,让这些愚昧者或者假装愚昧者觉醒过来也很容易:让他们换成那个念错一句话就被判处二十年徒刑的张某,让他们享受享受被皮带上的铜头抽打脸颊的滋味,让他们像大兴县的村民一样被专政机器活埋,他们还会热爱"文革"、还会歌颂"伟大领袖"吗?</P><br /><>  我以前也朦朦胧胧地听说,重庆"文革"的武斗堪称全国之冠,看到你在信中的描写,我才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我想,我们有责任让那些悲惨的事件不再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捍卫记忆和拒绝遗忘是我们的方式之一。</P><br /><>  今年春节,你没有回家过年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北京,想想也真可怜。北京又听不到鞭炮的声音,大城市里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呢?你的身边有好玩的朋友吗?你们会到郊外放鞭炮吗?</P><br /><>  而我,真想飞到北京来陪你啊。可是,不行,我要去看望外婆。我都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外婆了。趁着过年,我跟全家人一起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在我们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孤独地在小屋里准备论文的你来,鼻子就发酸。妈妈看出了我有心事。可是,我不告诉她。</P><br /><>  今天一大早,我趴在床上给你写信,头未梳,脸未洗,却在镜中看到自己满面的光辉,双目灼灼的闪亮。因为我刚才一直躺着看你的信、读你的书--我把你的信和书随身携带着。一段段诚挚的文字搅活了我满身经脉,激活了我热血沸腾。</P><br /><P>  现在,也是江南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料峭的春寒让我想起了雪莱的《西风歌》--</P><br /><P>  若使我是片你能吹动的枯叶,</P><br /><P>  若使我是与你同飞的流云;</P><br /><P>  一丝在你的威力下喘息着,分有</P><br /><P>  你浩然之气的波浪,只赶不上</P><br /><P>  你的自由,啊,不可约束的大力!</P><br /><P>  甚至于若使我还在我的稚年,</P><br /><P>  能做你在天上漫游的伴侣,</P><br /><P>  以为能跑得比你在天上的</P><br /><P>  遨游还快;我决不会这样感到</P><br /><P>  痛切的需要,向你努力祷告:</P><br /><P>  吹起我来吧,像一丝浪,一片叶,一朵云!</P><br /><P>  我坠在人生的荆棘上,我流着血!</P><br /><P>  时光的重担锁住且压着一个</P><br /><P>  太像你的人:难驯,轻捷,而骄傲。</P><br /><P>  这是翻译家朱生豪译的原作的第四节。</P><br /><P>  这些天,我在读朱生豪的传记。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是我喜欢的译本,它古雅而不失灵动,质朴而不失精美,犹如一块温润的玉石,将中国和西方文化、文学与文字的美融为一体。</P><br /><P>  而让我最感动的是朱生豪与宋清如之间"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的爱情故事。两人是在杭州钱塘江畔、秦望山头的之江大学相识的。这里风涛流泉、绿树红楼的景致我太熟悉了。</P><br /><P>  很多年后,宋清如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时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我初次见到你的样子,也差不多呢。</P><br /><P>  两人从诗友开始,逐渐产生了感情。一九三三年早春,朱生豪邀请宋清如去灵峰探梅。玉泉山后的灵峰,是江南赏梅的胜地,我去过好几次。假如你春天来杭州,我一定会陪你去的。</P><br /><P>  按照常人的逻辑,朱生豪毕业在即,应当是向女方倾诉衷肠的时候了。然而,他除了向深爱的女孩介绍梅花之外,依然默默无语。腼腆而内向的他,一直"金口难开"。</P><br /><P>  这时,就连朱生豪的同寝室好友彭重熙也感到着急了,他代好友写了一首送给宋清如的《蝶恋花》,其中有"卿是寒中梅,我是梅边雪"的句子。朱生豪说:"看了这两句,使我脸红。"他始终没有把它送出去。亲爱的廷生,我原以为你是世上最腼腆的人,没想到朱生豪比你还要腼腆呢,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连一封求爱的信件和诗词也不敢发出去。</P><br /><P>  而宋清如呢,除了女孩的羞涩之外,还有一层难言的隐痛。</P><br /><P>  早在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订下了婚约,对方是江阴的望族。宋清如升入高中以后,接受了新时代的新观念,毅然向母亲宣告:"谁订的婚,谁嫁过去!"母亲只得依从了绝决的女儿。</P><br /><P>  直到大学第二年,对方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约,并登报声明。宋清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身。</P><br /><P>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写道:"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这封信,标志着他们由普通朋友转变为恋人。朱生豪的似水柔情,全都浸润在这封看似平淡的信的字里行间。</P><br /><P>  他还作了三首《鹧鸪天》的词送给她。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P><br /><P>  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P><br /><P>  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P><br /><P>  这像不像我们刚认识时的情态呢?你会不会填词呢,如果会的话,赶快填一首送给我。</P><br /><P>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宋清如随家人背井离乡去了四川,而朱生豪从上海避居嘉兴,后来又避难乡间。两人相隔万里,心灵却没有距离。朱生豪用"蜀山应比吴山好"的诗句来勉励远方的爱人。蜀山真的比吴山好吗?只有你才知道。</P><br /><P>  宋清如在成都女中教了一年书,看到上海局势趋于缓和,便与家人一起辗转数省,返回了上海。国难当头,几经聚散,一对恋人不禁感慨万千。</P><br /><P>  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突然袭击上海孤岛。朱生豪任职的《中美日报》被荷枪实弹的日军占领。朱生豪夹在排字工人中逃出,丢失了全部的译稿和资料,以及三本自己编写的诗集。不过,总算逃出了一条命。</P><br /><P>  第二年春天,正是两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患难见真情,两人在上海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十年漫长的恋爱,终于结出了甜蜜个果实。</P><br /><P>  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这对新人却没有一身合体的礼服。宋清如的同学李信慧发现这一情况,赶紧回家拿来一件新做的粉红色旗袍和一双皮鞋,两人身材差不多。而朱生豪常年都是竹布长衫,表姐帮他借来一件袍子。谁能想到,才子佳人身上穿的,都是借来的衣服呢?</P><br /><P>  宋清如的老师、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为他们题写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字。这八个字是对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最好概括。</P><br /><P>  朱生豪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向远在四川的老同学彭重熙写信报告结婚的消息,信中有"一觉醒来,遂成有妇之夫"之语。</P><br /><P>  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的。我们也将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才子佳人,柴米夫妻"。</P><br /><P>爱你的宁萱 <br /><p><br /><P>  两千年二月九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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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5 11:53:00 | 只看该作者
<><FONT color=#bd0000>第六章 苹果树</FONT></P><br /><>一、廷生的信</P><br /><>萱:</P><br /><>  今年寒假,我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准备论文。</P><br /><>  北大最美丽的时候是秋天,其次是冬天。这两年雪下得少了,而我喜欢看那些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亭台楼阁,有点《红楼梦》里"白茫茫一片"的味道。真想跟你一起欣赏北大的雪景,如果你还嫌不够,我还可以陪你去圆明园看那些大雪中的断壁残垣。</P><br /><>  你在信中讲到了朱生豪与宋清如的恋情,你知道吗,我也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的痴迷者。我一直认为,朱生豪是最好的莎剧的翻译者。梁实秋的翻译太拘泥于原作,得其形而失其神。在诸多的翻译家中,只有朱生豪真正得到了莎剧之神髓。</P><br /><>  朱生豪一生都没有摆脱贫困。在重译《威尼斯商人》时,他曾风趣地对宋清如说:"我比巴萨尼奥还好一些。他为了求婚,背了一身债,我虽则一无所有,但债是不欠的。"他们的新房就在姑母住的八平方米的小阁楼里,他们和姑母母女二人同住斗室之中。</P><br /><>  婚后一个月,他们不得不离开上海,来到常熟乡下。宋清如给十几个失学的女孩补习功课,而朱生豪则闭门不出,全神贯注地重新翻译莎士比亚。</P><br /><>  宁萱,我的爱人,你来,我有一间小小的屋子迎接你。虽然这间小屋里除了四壁的书籍,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但是比起朱生豪与宋清如来,我们好歹有了一处自由的空间。我们比他们富裕多了,我们也应当做出他们那样的成就出来。</P><br /><>  第二年,他们又回到嘉兴的朱家老屋,宋清如回忆这段生活说:"他在故乡闭户译作,专心致志,不说是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的时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而实际物质生活的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依靠低微的收入,苟延残喘。所以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翻译莎士比亚是一件庞大的工作。既有莎翁这一精神支柱,又有爱妻陪伴左右,朱生豪自豪地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然而,极度困苦的生活和极度艰苦的工作,逐渐摧毁了他的健康。</P><br /><P>  刚开始,他经常患牙周炎,胃腹疼痛。到了一九四四年夏天,他正在翻译《亨利五世》时,突然肋间剧痛,体温骤高,出现了痉挛。</P><br /><P>  不顾丈夫的劝阻,宋清如当即请来医生诊治,确诊为结核病,而且是肠结核、腹膜结核、肋膜结核、肺结核并发。在那时,这些病症就等于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可是,朱生豪没有听从医生要他静养的建议,依然拖着病体,继续他的翻译工作。他要赶在死神降临之前,完成庞大的翻译计划。他要与死神赛跑。</P><br /><P>  宋清如回忆说:"那时物价飞涨,我们咬紧牙关,节衣缩食,支撑着过着日子。生豪既不肯为敌伪工作,也不愿向亲友告借,所以病越拖越重。那些日子当时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简直难以想象。他那坚毅的品格,宁死不屈的精神,永远震撼着我的心灵。"</P><br /><P>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轻轻地朗诵着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进入了弥留之际。</P><br /><P>  他对妻子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他劝慰妻子要坚强,不要祈求别人的怜悯。他最后一次呼唤妻子:"小青青,我去了!"他默默地握着妻子的手,安详地去了。</P><br /><P>  朱生豪当时只有三十二岁。真是天妒英才。他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就已经翻译出了大部分莎士比亚的戏剧--而且有的译稿在战争中丢失,还先后翻译了两次。</P><br /><P>  我不禁设想:要是天假以时日,让朱生豪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他还将翻译出多少伟大的作品来呢?唉,即使让他再活上个十年,以他的聪慧和勤勉,他也能够完成全部莎剧的翻译。再进一步,他还能够选择其他西方文豪的巨著来翻译,成为文化交流史上一道横跨万里的彩虹。</P><br /><P>  朱生豪是一个伟人,与之相比,妻子宋清如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没有宋清如,也就没有朱生豪,没有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与我们的奶奶一样,在丈夫惨死之后,宋清如一个人养大了孩子,一个人与孤独和困苦战斗。她的伟大蕴藏在日常生活之中。</P><br /><P>  我想,假如没有这些伟大女性,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该是多么的惨淡无光啊!</P><br /><P>  以前,我零零碎碎看过一些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虽然朱生豪不以散文闻名,但这些情书却写得比某些大作家还要好。</P><br /><P>  这是人间至情的文字,我抄几段给你--</P><br /><P>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坚实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大,眼睛炯炯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的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带着我到坟墓里而安心了。这样的梦想,也许太美丽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吗?"</P><br /><P>  "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流在足下,鸟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切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飞着、躲着捉迷藏,你允许不允许?因为你不允许我做的梦,我不敢做。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诗,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好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P><br /><P>  "你是个美丽可爱的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精神合起来画成了你的身体和灵魂,你要我以怎样的方式歌颂你?"</P><br /><P>  宁萱,这些也是我对你的期望和赞美。朱生豪的文字太美了,我干脆借花献佛,把这些文字送给你吧。</P><br /><P>  热恋中的朱生豪,每个星期给宋清如写两封信;我却想每天都给你写信,你同意吗?你不同意我也要写,我要我们的情书比所有人的情书集还要长--超过朱生豪给宋清如的信,超过鲁迅给许广平的信。</P><br /><P>  我的硕士论文快要完成了。这些天来,我每天都泡在北大的图书馆里查看各种资料。看着一百年前的史料,真是感到历史像泉水一样,在我的指缝中汩汩地流淌。</P><br /><P>  我的论文是关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这几年来,我对他们这一代人、也就是戊戌变法的一批知识分子十分感兴趣。在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中,他们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前面有洋务运动,后面有五四运动,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鲜血,直到今天都还极具启示意义。他们的生命洋溢着一股青春之气,正是梁启超所谓的"少年中国"。然而,在现有的历史叙事之中,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是不公平的。我希望,我的研究能对彰显他们的价值起到一点点推动作用。</P><br /><P>  论文断断续续地写了三个多月,就快到"杀青"的阶段了。我盼望着你快一点到北京来,来参加我的论文答辩会。</P><br /><P>  我太想去扬州看你了。等我的论文答辩完成,我就准备启程。</P><br /><P><BR>爱你的廷生</P><br /><P>  两千年二月十四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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