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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宁萱的信 <BR> 廷生,我亲爱的人儿:<BR> 你不要担心我。我回到扬州以后,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也愉快。<BR> 原来,由于工作的压力,我经常失眠,有时还不得不服用安眠药来让自己入睡。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心灵进入一种宁静而充实的状态,就再也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况、也再不用吃安眠药了。我经常是一觉就睡到天亮,在梦中有你最甜蜜的吻和最温柔的安慰。<BR> 我在北京找到了最好的药方--那就是你。<BR> 我一想起世界上还有你怜爱我,我那颗曾经惶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同事们都说,这些天来,我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他们问我是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却不告诉他们。<BR> 我不会废寝忘食地给资本家干活,在"偷懒"这一招上,我比你要聪明得多。你是一个实心眼的人,而我却是一只有七窍的"兔子"。<BR> 我知道,我现在从事的,仅仅是谋取基本物质资料的"职业",而不是能够在其中体验到创造的快乐的"事业"。既然是"职业",便于我如过眼烟云,我从不引以为豪,也自信招之即来,弃之何惜?<BR> 不久以后,我将到北京来跟你一起生活。那时,我照样会去寻找类似的一份"职业"--我仅仅是用它来获取相应的物质报酬。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也就让你能够安心地写作,不必受到外物的牵累。我愿意以我的工作来来养你。俗话说,一流的男人靠老婆,说的真对!<BR> 将来,到了我们能够彻底摆脱物质匮乏的那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回到书斋里写我自己的文字--并且,我要与你比试,看谁写得更好、看看谁的文字更有魅力。我已经想好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提纲,那将是一篇超越张爱玲的小说,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吹牛,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并大吃一惊的。<BR> 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辱骂你的文字。因为你提出"忏悔"问题,触怒了不少"正人君子"们,他们不惜用最肮脏的语言来辱骂和贬低你。你在风头浪尖上,于是明枪和暗箭一起来了。<BR> 刚开始,我一边读那些文字,一边感到无比地生气--因为那些文字里流淌着毒液。你的纯真、你的勇敢、你的悲悯,为什么遭到大多数人的误解和嘲笑呢?<BR> 同时,更有某些人故意曲解你的意图,他们别有用心地往你的身上拨脏水。他们把水搅浑,然后想混水摸鱼。我不能容忍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企图蘸着你的血津津有味地吃"人血馒头"。<BR> 后来,我也渐渐想开了。这正是你的命运和你的选择啊--假如他们不辱骂你,才说明你的文字没有力量呢。他们回击了,因为你刺痛了他们,你让他们出丑了。他们的辱骂,恰恰从反面说明了你的价值。<BR> 你像一根刺一样镶嵌在他们最敏感的部位。你让他们难受了,你让他们丢脸了。<BR> 辱骂也许是你遭受的最轻微的伤害,在今后的日子里,必将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你。我已经隐约看见了。但是,请你放心,当那些更艰巨的日子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你身边。我要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到你身边去,跟你一起承受风风雨雨--我要牵着你的手,不打伞,在风雨中行走。<BR>在这些几乎是铺天盖地的辱骂之中,我有点担心你沉不气,乱了心神。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安静。只要你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那些外来的风雨动摇不了你的根基。《圣经》中说:<BR> 你不要心里急躁恼怒,<BR> 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怀中。(《传道书7:9》)<BR> 他们已经恼怒了,因为他们愚昧、他们恐惧、他们心虚。他们用恼怒和辱骂来掩饰他们的愚昧与恐惧。殊不知,欲盖弥彰。<BR> 你对忏悔的呼唤,并不是意味着你自己来充当法官的角色,来严厉地审判那些有罪的人;恰恰相反,你是以一种卑微的心态,以对自身的深刻反省开始的。我读了你的那些文字,很明显,你从来就没有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意思。你明白,"罪"就好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自己的灵魂之中--你坦白地表示,自己并不比那些被你批评的人清白。<BR> 因此,你在批评他人的同时,自己的心灵也在接受着过滤和净化。<BR> 那些恼羞成怒的人真可怜。我们更应当怜悯他们,正如怜悯我们自己。<BR> 他们不知道,罪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不认罪、是对人的罪性的漠视。<BR> 他们陷入迷狂的状态,还拒不承认,反倒把清醒的人当作疯子。他们像狗一样撕咬清醒者,消灭清醒者。他们以为这样做了之后,他们的世界就天下太平了。<BR> 如此看来,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并不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而是写给成年人的寓言。<BR> 廷生,你多次把自己比喻为那个高声喊出"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小孩,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英雄--事实上,以你温和腼腆的性格,你也不可能是一个英雄。你仅仅是用孩子的眼睛来观察,用孩子的嘴来表达。<BR> 忏悔是我们每个人的事情,我想起刘再复在《独语天涯》中说写的一段话:"忏悔意识并非只是对昨天的反顾,它还包括用明天的眼睛来注视今天的缺陷与责任。当我的家乡的大森林被消灭的时候,我用明天的眼睛看到森林的尸首与废墟,即用一百年后孩子的眼睛来看这尸首与废墟,于是,我看清了昨天与今天的行为,并感到最深刻的罪孽。"被残害的岂止是森林呢?我们的罪行又岂止是摧毁了森林?<BR> 你放心,你不是孤独的。你的阵营中,即使没有一个战友,也还有我呢。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BR> 关于罪孽和忏悔,对于远离神的"神州"来说、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中国人来说,理解起来实在太难了,更不用说实践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你真诚的呼吁,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他们以为认罪和忏悔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在有信仰的人看来,认罪和忏悔却是一件荣耀的、有尊严的事情。在《巴比伦犹太教法典》中,有这么一段话:<BR> 教士艾黎扎说:"在死亡之前的某一天忏悔。"<BR> 他的门徒问:"人们怎么知道自己死亡的日期?"<BR> "所以更有理由今天就忏悔,"教士艾黎扎说,"以防你明天就死去,所以说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应该在忏悔中度过。"<BR> 这部古老的法典中还说:"在忏悔者站立过的地方,连最正直的人也羞于立足其上。"法典认为:"不管是谁,在他爬上断头台接受惩处的时候,如果他能找到伟大的辩护者,他就可能被拯救下来。但是,如果他找不到这样的辩护者,那么他就只能死。人类伟大的辩护者是:忏悔和善行。"<BR> 然而,在我们的国度里,对忏悔的呼吁居然被理解为对他人的侮辱,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错位啊。<BR> 许多人喜欢读卢梭的《忏悔录》。但是,他们阅读《忏悔录》,不是体验作者忏悔的痛苦与愉悦,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卢梭与几个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因此,在我看来,他们读完《忏悔录》,还不如不读。<BR> 掩饰罪行,是第二次的犯罪,而且比第一次更加严重。这样,不是人战胜了罪恶,而是罪恶吞没了人。这样的人,一生都只能在罪恶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一丝阳光也照不到他们的脸上。<BR> 我爱读诗歌,但在我们今天的诗歌中,忏悔一直都处于缺席的状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诗歌本质是极其自我与自由的艺术表达方式,本来是最容易表达忏悔意识与忏悔精神的。然而,由于人们对内心世界的关怀并不能带来任何经济利益和美名美誉,反而会招致嘲笑和白眼,于是诗人们也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公然地拒绝忏悔。<BR> 一百年以来,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多数成员在面对灾难的时候,逃避是第一位的,而是否与之进行抗争,却丝毫不重要。即使在灾难过后,人们也只是轻巧地谴责灾难本身,并塑造出几只替罪羊来抵消罪过,却从来不从自身出发追究责任、反省灵魂。<BR>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文革"结束之后,我们读到大量控诉式、或英雄式的作品,却难以见到一个作者对自己在"文革"中的言行进行扪心自问乃至自责忏悔。巴金的《随想录》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成为一座高峰,并不是因为其思考的深度,而仅仅是因为他还残存着一点说真话的勇气。<BR> 在我们这里,忏悔仅仅是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而存在,忏悔没有跟个体的、具象的人勾连起来。作为单个的、鲜活的人,全都湮没在庞大、芜杂的群体当中,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说"法不责众"。中国人转移别人视线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看,还有人比我更坏、更卑劣,你们谴责他吧,为什么要揪着罪过轻得多的我不放呢?<BR> 于是,关于"文革"以及此前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我们看到的多是受害者的回忆,却见不到一个迫害狂、或者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参与了对他人的迫害的人,写下充满忏悔精神的文字。<BR> 我学过一些法律,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国家的任何一条法律,都没有说要制止人们忏悔--无论是对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言行的忏悔,还是涉及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的忏悔。在法律的意义上,忏悔并不是一种禁忌。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一说到忏悔便谈虎色变。迄今为止,忏悔者的数量依然是万里挑一。<BR> 我看过一部名叫《莫扎特》的电影。这部电影从一个人忏悔乃至精神失常的回忆视角,展示了一名牧师因为嫉妒莫扎特的才华,而将这名少年天才迫害致死的过程。后来,牧师良心发现,内心无法得到解脱。深重的忏悔精神使他终于陷入难以自拔的地步,他割开自己的血管结束了生命。<BR>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它却展示出西方人生命中忏悔精神的重要性。有了忏悔,方有健康的人格状态;有了忏悔,方有饱满的精神生活。<BR>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圣经》中讲过一个故事来,我可以复述给你听,给你作为参考--<BR> 有一个法利赛人邀请耶稣吃饭,耶稣就去那法利赛人家中。他们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着,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年轻美貌,风华绝代,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妓女。<BR> 她曾经听说过耶稣的事迹,这位善良的先知爱罪人。她怎么才能走近他呢?如果他在群中的时候,她要接近他,人们就会嘲笑她,而且也不会给她让路,让她过去。她早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在一间屋里,而屋里又只有几个人。<BR> 她心里忐忑不安,揣摩用什么方式来讨好先知。除了香膏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东西献给先知。她常常把香膏涂在自己的身体上,来取悦那些以钱买爱的人。<BR> 此时,她看见他在饭桌边。他那温和的容貌,那与那些粗暴的脸孔形成强烈对比的温和容貌,使她无法心神镇定,禁不住倒在他脚下哭泣起来,眼泪湿遍了他的脚。<BR> 她抬起头来向四周看看,想找一块布来擦他的脚。所有的人都盯着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替她找她所需要的东西。<BR> 她就用自己的长发代替了布,那长发,也是她迷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她用头发擦干了他的脚,又用嘴连连热烈地亲吻它们,还不断地抽泣着。她又用颤抖的手,把瓶子里的香膏涂到他的脚上。<BR>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低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耶稣的脸。<BR> 主人很生气,他想:"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谁,是个怎样的女人,谁都知道她是个妓女。"<BR> 耶稣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就高声问他:"西门,我有话要对你说。一个债主有两个人欠了他的债,一个人欠五十两银子,另一个欠五两银子。因为他们无力偿还,债主就开恩免了他们的债。你说这两个人哪一个更爱他呢?"<BR> "我想,"西门回答道,"是那多得恩免的人。"<BR> "你断得不错。"耶稣庄严平静地说。<BR> 他看了看脚边的女人,转身面对西门,继续说道:"你看见这女人吗?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给我水洗脚,但这女人用眼泪湿了我的脚,用头发擦干;你没有亲吻我,但这女人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不住地用嘴亲我的脚;你没有用油抹我的头,但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脚。所以告诉你,她的许多罪都免了,因为她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爱的也少。"<BR>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道理。<BR> 在沉寂静默之中,房间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耶稣和罪人。他们被女人的爱连接在一起,被她对那泪水洗过、头发擦干的脚的亲吻连接在一起。同时,也被耶稣慈爱的言语连接在一起。<BR> 耶稣把女人扶起来,温和地对她说:"你的罪赦免了。你的信仰救了你。平平安安回家去吧。"<BR> 她走了,不久她又返回来跟从他。她从抹大拿来到他身边,是被一种新的然而又含混难解的渴望驱使而来。这个陌生人温柔和蔼地对她说话时,她忍不住眼泪直流。<BR> 在此之前,有谁这样和声和气地对她说过话?除非是那些被瞬间的欲望攫住、要占有她身体的人。<BR> 但是,耶稣把她从卑微屈辱中升了起来,帮助她医治心里的苦痛。<BR> 从此,她就一直跟着他传道,在他使命的全过程中,她敏锐聪慧,比起其他的跟随者来,她能从他身上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力量。她比他的门徒中任何一个更能理解他。<BR>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终,当他所有的门徒都逃走了,抹大拿的马利亚还站在十字架下,并且第一个梦到耶稣复活,使他不朽。<BR> 亲爱的廷生,我们每个人,谁又能够说自己比这个抹大拿的马利亚更纯洁、更高贵呢?我们不也常常深陷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吗?我们在洋洋得意地鄙视马利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做过比她更加可耻的事情?<BR> 我们对罪恶无比痛恨,正是因为自己也沾染了罪恶;我们对光明无比向往,正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黑暗中摸索。<BR> 我们并没有外在于罪恶与黑暗。<BR> 你案头的灯光又点亮了吧?我想念着你那间稻香园的小屋。我愿意弃广厦千万而寻一温暖的怀抱,即使豪华如五星级酒店,没有爱与情义,没有相抉相助,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水泥加地毯!<BR>廷生,我亲爱的人,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赤足的"灰姑娘"了,丢掉眩目的水晶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小赖皮般地跟着你。<BR> 哪怕千里万里,哪怕流放牢狱,只要有你,有你的爱,有信仰,有善良,我觉得我就是最富足的人了,可以傲视巨贾亲王呢!<BR> 夜黑了,我的灯亮了。<BR> 你来了,我的爱醒了。<BR> 爱着你的小萱儿<BR> 两千年五月二十日<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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