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上大学的时候,上电影鉴赏课的老师放过一部影片叫做《最美好的愿望》。在那部由伯格曼编剧并讲述他父母的亲身经历的影片中,一股浓郁的北欧气息扑面而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那落叶乔木和针叶林的树木芳香,混合着咸咸的海雾,还有无声飘落的冷冷冬雪,磅礴大气的画面中流动着温情的诗意,展现着复杂而坚韧的人性,虽然整部影片没有一个激动人心的事件牵引着观众的兴趣神经,但是却可以使人在生活时光之流的飘忽感觉中,得到一次恬淡而饱满的情感体验。
这部影片的导演就是丹麦的比尔·奥古斯特,早在拍摄此片的四年前,也就是1988年,他拍摄了另一部厚重而深情的杰作——《征服者佩尔》,一举夺取戛纳的最佳导演奖和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等同年各个主要奖项,由此,比尔·奥古斯特本人也从丹麦本土的一个重要导演上升入世界电影大师的名人殿堂。尽管与该国的另一位电影大师卡尔·德莱叶的风格迥异,但他继前者之后成功的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为这个北欧小国的电影赢得了全世界的尊敬和荣耀。在现代这个传播业昌盛繁荣的影象世界,没有比电影作用更好的国家广告和名片了。
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国家的好电影,而这部电影又恰当有力的展现了这个国家的非凡魅力,引起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深深向往和憧憬,那么观众对这个国家的好感会无比迅速地增长。这一次,电影,这个特殊的商品和艺术的混合物,它所独具的展现民族特质、提升国家形象的优势和力量再一次于丹麦这个国家身上得到验证。
丹麦——哈姆雷特的王国、小美人鱼的家乡。在19和20世纪相交的时代,这里也是瑞典穷苦农民梦中的天堂,他们离开贫瘠和灾荒的故土,携带着所剩无几的家什和行囊,急切地渴望在陌生的异乡扎根生长。在这股移民的潮流裹挟下,年迈的拉斯卡森也带着他年幼的儿子佩尔穿过波罗地海,投身于一户农场主的庄园之中,由于都不是正值壮年的完全劳力,父子二人委身于牛棚之中做起了牛倌。如果能够整日价与牛为伴、与世无争,对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来说倒也落得逍遥自在,但是庄园虽小、是非不少,种种喜剧、悲剧、闹剧都在等待排队上演,大体还是以悲为主、以喜为辅,艰辛的劳作者所能做的也最多是苦中作乐、拜神求佛。
而不同阶层的人们虽然经历着不同内容的人生,但似乎无人能够挣脱命运的法则,没有人完全自在快乐,也没有人宁愿消沉没落,不快乐的不止一个,谁愿意忍受压迫,即使是富贵公子哥,仍然有枷锁要来挣脱,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有人任其匆匆滑过,有人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有人对幸福有种期待,有人把自由的理想寄托。等海潮退去、乌云散尽、冬雪融化、春风化雨,每个人最终是各得其所,只不过这一切在佩尔的眼中不会随意涂抹,他在成长中不仅具备了锋利的眼神、坚强的神经、更多获得的是人生经验的丰硕。
埃里克
同样是来自瑞典的移民,同样在农场里做牛做马讨生活,但强壮的埃里克却活的比别人洒脱。当拉斯卡森和佩尔父子初来乍到,被小管事的设套儿欺负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只有埃里克挺身而出,“放下你的鞭子”,当玩笑演变为恶意,正义感是取代不知所措的更好选择。对于佩尔来说,埃里克是可以信任亲近的人,因为他第一次给佩尔指引方向,他第一个在佩尔脑海中展示梦想。离开丹麦、离开欧洲,前往美国、澳洲和中国,自由自在的航行在大海之上才是值得期待和争取的生活。
怀抱梦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为了它,埃里克可以忍受艰苦的劳作,他不平则鸣,对于蛮横的监工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懦弱,他可以忍受监工的刁难、甚至是折磨,通过弹琴和唱歌,他鼓舞自己、也激励同伴,这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劳动者。怀抱梦想的人是幸福的,体壮如牛的埃里克却有着一颗孩童般的心,他呵护佩尔,他引导佩尔,他最终的离去也改变了佩尔。怀抱梦想的人是艰难的,反抗的埃里克不是普罗米休斯,冥冥中的力量使他失败,受伤之后变成了傻子的埃里克最喜欢的是凭窗远眺,大海依然是他生命中的最大诱惑。埃里克最终被监工带走了,佩尔不知道这个铮铮硬汉要去向何方,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着这个忘年之交,但愿是飘扬的风帆之下会重新立起一个曾经伟岸的身影,那会是我们的朋友——埃里克。少爷和使女
佩尔所在的庄园有点类似中世纪的城堡,无论中外,任何一个大宅门之中都不缺少“侍萍和四凤”式的悲剧故事。单纯的女佣和同样单纯的少爷,一样青春、一样骚动、一样激情汹涌、一样夜朦胧、鸟朦胧。故事的结局不言而喻,不会是喜庆团圆、更不可能皆大欢喜。公子哥有胆做、没胆养,始乱终弃又被良心深深折磨。女佣因为溺杀婴儿被警察带走,少爷在冰天雪地的季节,投入到惊涛骇浪中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海天一色、一叶扁舟在浪尖谷底旋转起伏,此时的少爷就像一个毅然赴死的烈士,他也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烈士,人们将忘记他的耻辱,而记住他的英勇和气魄。只有小佩尔会记得那些不为人知的欢乐和屈辱的真正时刻:圣诞日的清晨为幸福而奔跑的是这对青年男女;使女怀孕时躲在鸡窝中欺骗管家的赏心趣事;在婴儿死去的河畔痛哭号啕的少爷,面对佩尔的指责,他虚弱的像那个不能复生的无辜的小牺牲品。佩尔或许不能理解这个爱情悲剧的全部秘密,但是他有着强烈的正义准则,他尊敬生命的保护者,他感谢生命的创造者,他鄙视生命的破坏者,他怜悯生命的被破坏者,但当破坏者与被破坏者合而为一,他何从鄙视、何从怜悯?望着那个被搁置于讲台上冻得青紫的少爷尸体,他好似大理石雕像一般的身躯形象,因为尊严的获得而在佩尔的眼中重新树立。
报复与轮回
庄园的女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庄园的男主人是个无药可救的色鬼。女主人因为男主人的好色而酗酒,男主人因为女主人的嗜酒而贪色。“温”是男主人与一个肮脏的女仆的私生子,这个天生畸形的长不大的弱智,是天谴的象征,也是混乱苦痛的象征。他整日与污泥为伍,与嘲笑作伴。当他希望得到佩尔的一块硬币时,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交换条件是让对方殴打自己的身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欺负和鞭打,这是他与外界交流的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当他在课堂上需要通过牧师的考试时,他长大嘴巴、一言不发,因为在如此堂皇的场合,怎么会有他说话的权利?当他终于逃离家乡,到马戏团成为一个小丑,他的笑容是如此灿烂,与其在“真实”的生活中被当作小丑,不如在“虚假”的戏剧中做个真正的小丑。前者是被他人戏弄、自己痛苦;而后者是在台上娱乐别人的同时,又能将他们暗暗嘲笑。
男主人早年与女仆成奸,他的儿子也与女仆偷情;男主人的儿子葬身大海,他儿子的私生子死于溺杀;男主人与侄女乱伦由当年被他糟蹋的女仆发现,他的儿子的情事被他阻止;男主人的私生子是个精神上的残缺者,男主人最终被怒不可遏的妻子割伤男根而成为肉体上的残缺者。
也许本片的主题就在于揭示出命运是种不可捉摸的圆圈,编导在剧情中设置了种种对应。孤独而郁闷的女主人在愤怒的时候用以发泄的方式,是在夜深人静时似狼般哀号,但庄园中最后一声狼号却是男主人发出的。在这声惨叫之后,庄园得到了久违的宁静:关系冷淡的男女主人言归于好,誓不两立的管家和埃里克也能够互相扶持。矛盾的调和取代了尖锐的冲突,就像那一部《最美好的愿望》令人心动的结尾所展示的一样,即使心的距离再远,两条线也有接近的一天,另一方面,两条线终归不是一条。每一个完整的人的个性都值得尊重,人们尝试着互相了解和亲近,既不存在过高的奢望,也不放弃趋向完满的努力,这似乎是比尔-奥古斯特所信仰和宣扬的人生哲学。
父与子
父子深情,是本片的重点之一,也是被刻画的最精彩的部分。伯格曼的台柱之一马科斯·范·西多(《第七封印》、《野草莓》)在这部影片中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演技。当拉斯卡森和佩尔父子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父亲告诉儿子“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改变。”当没有人愿意雇佣这对老父弱子时,父亲告诉儿子“只有靠自己,我们就不会再挨饿。”当儿子被人欺负时,父亲抓住木棒,却不敢上前,他答应了儿子报仇的要求,事到临头却以堂皇的借口逃避推脱。儿子的悲愤失望自不必说,在你需要的时候,你唯一信赖的人却无力保护你。但是这个怯懦的父亲自有他的温柔,当儿子生日的一天,他准备了来自家乡的草莓和偷来的牛奶,看起来笨拙的父亲也会给小儿子惊喜:那是一把精致的小刀作为生日礼物。
父亲令儿子再一次蒙羞是他和村中一个妇女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自然美好,但是种族的歧视像不可摆脱的魔咒,小佩尔无时无刻不在承担巨大的压力。在学校里他没有提问题的权利,在海滩上他被丹麦孩子欺负,在老师葬礼上他还要遭受牧师儿子的侮辱。最危险的一次,他被逼着从浮冰上通过,勇气最终战胜了偏见和邪恶,佩尔赢得了主人的敬重,他也从一个小牛倌变成了小管事,他的征服才刚刚开始。
如果安于这样稳定的生活,佩尔的一生或许会美满安定,他也就不可能像本片所由之改编的自传体同名小说的作者马丁·安德森·尼克索那样,来到城市,投身工人运动,成为知名作家。佩尔的心中有一团无名的火在燃烧,这团火是如此炽烈汹涌,可以使他毅然的诀别年迈的父亲——他的唯一亲人,这团火或许会将他烧得一无所得,使他历经完全可以避免的人生坎坷。可是佩尔的心早已被这团火点亮,除非燃尽自己,它无由熄灭。他的前途由片中作为寓意象征的屡次驶过的帆船指引,小小年纪,他看到的已经太多,他被伤害的也已经太多,这一次,他接受心灵的指引反抗命运,他的尊严之旅已经开航。佩尔的前路就像他所品尝的草莓一样,还有无数的人生滋味等待着他,但就像阿巴斯的影片《樱桃的滋味》象征了生存的勇气一样,已经体验过尊严的滋味的小佩尔,在这征服世界,更重要的是征服自我的旅程上,是不可战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