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我在商学院得到的:3. 如何做出艰难决定
去年夏天辞职后,时间一下多了起来,我去上了十五次插花课。不知道别家姑娘学这个的目的有哪些,对我来说,学插花是为了增强决策能力。
起初,连我的老师都不理解这个说法。后来她目睹我上课时异于他人的挣扎,也常对我说:“你确实想太多了。”
一件插花作品,有主枝、使枝、客枝、基盘叶、丛枝,累计几十件花材。在把它们插上剑山之前,我得先观察它们本身的姿态表情,构思它们彼此的位置关系,然后进行修剪造型。这个过程,颇见人与人之间决策风格的差异。
有人举棋无悔,有人优柔寡断。有人贸然动手,有人求人代劳。我是第二种,所以做作品就比较慢,也把自己搞得很纠结。老师常对我说:“剪枝一定要舍得。”我问:“如果剪掉之后发现剪错了呢?”
老师瞪大眼说:“错了就错了呀!没犯过错能学得会插花吗?”
那句话之后,我果断了很多。
人类的很多游戏,都提供了安全、简单的场域供我们反躬自省。正是因为安全、简单,我们才敢于流露真实的面貌,也不太会羞于说出真实的想法。那次简短对话点醒了我,其实我不是真的不能make decisions,只是得失心太重。“想得到,怕失去”的念头愈演愈烈,就变成一种弥散在大脑里的慌张,以为自己在通盘考虑着什么,甚至以为那就是清醒和缜密,其实并没能看清局面,也排不出优先级来。
2016年是我决心提高决策力的一年,也是进步的开始。正是基于这一年,才让我在后来在面对重要决定时表现好了一些。
现在我想给同样面临重要决定的人提供五个建议。
A 写下来,说出来
你能相信吗?一直到29岁这一年,我从来没有借助纸笔做过任何决定。 你又能否相信,29岁这一年,我第一次使用纸笔(其实是电脑)帮助决策,其效率之高,体验之好,足以说服我余生都不再使用“打腹稿”的方法。
村上春树在《身为职业小说家》这本书里提及,做小说家并不需要特别聪明,甚至应该“笨”一点才好。人脑的运行天然地具有跳跃性,越是聪明,越习惯于省略过渡环节和自己熟悉的内容,但说故事的人当然不能这么干。写小说需要的才能在于以极大的耐心复原整个故事,且这种工作最终是以“字”为单位的,非常细微。
我认为,做决策需要的能力类似于说故事需要的能力。因为人对决策的核心诉求就是solid(不后悔);而很多后来证明错误的决定,都源于忽略了故事中一些不太显眼的褶皱;再追问何以至此,你常常会发现,当初整个故事并没有完全摊开——它只是被揉成一团在大脑里滚来滚去,其实里面还有一大片没动过。
摊平整个故事的最好方法,就是像小说家一样,把它从大脑里驱赶到纸上。
今年春天我面临要不要继续MBA program问题。为了做出不会后悔的决定,我使用了三种工具去复原整个故事。
工具1:重要性与紧急性矩阵
早就听说过这个工具,还推荐给很多人,说得振振有词,其实自己一直不用。看起来非常简单,用起来才知道,仅仅是把手头的事情在这矩阵上摆正位置,已经是很挑战、很有启发的事。摆好之后看着这个矩阵,忍不住对自己说:诶,这才是真 . bigger picture . jpg!!!
工具2:Pros & Cons 扩展版列表。
还记得老友记里面Joey和Chandeler给Ross出的主意吗? Rachel and Julie, Pros and Cons。虽然非常不利于情侣和睦,但在自己的重要决策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优劣,就好像是开着一架坦克荡平所有的似是而非。不过我要补充的是,我使用的是一个四栏表。多出来的,一个是“该项目的好处一旦失去,我将如何弥补”;一个是“该项目的坏处如果必须承担,我将如何对冲”,个人认为很有用。
工具3:决策树。
前面的矩阵和pros & cons都有脑暴的性质,是“展开”的过程。决策树是“收束”的过程,帮我从多个平行的可能性中熬煮、提炼出最适合的那一个。
使用这三种工具之后,别忘了带上这些结果和你信任的人坐下来谈谈。你会发现他们被你的认真打动,报以同样的认真。听过他们的发言之后,你可能会惊讶于他们所给予你的帮助之大,震撼之深。
B 将你深爱的人纳入考虑中
我刚到商学院时,听到两句话,让我非常反感。
1. MBA=Married But Available. 2. MBA=Marriage Breakdown Award.
假如这种反感证明我是个老派又无趣的人,我坦然接受好了。虽然,与我共事过的人不会质疑我的职业精神,也有人说我是工作狂,但是“哎,太忙了,我早已没有自己的生活了”这样的话,我实在做不到自豪地去说。这种态度,是对深爱我们却没能得到应得的陪伴的人们的亵渎。
有一次,某人对我说:商学院就像一个黑箱。你每天早上爬进这个黑箱,晚上爬出来。虽然我们“朝夕”相处,但在黑箱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你回到家几乎没有时间和我说话,自己读书到凌晨,然后明天一早又出门。而事实是,每一天你都在变成一个很不一样的人。我希望能够跟进这个过程, 保持对你的深入理解,这是婚姻幸福的基础。
他说的没错。我环顾一尘不染的房间,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我再也没有做过一次家务,没有做过一顿晚餐,没有陪伴他远足过一次,没有询问过他的一天是怎样度过。实际上,他和我一样在经历着剧烈的转型,也在空前迅速地迭代着,他的孤独和疲惫,忍耐和包容,我浑然不觉。
熊顿在《滚蛋吧,肿瘤君》里的遗言说道,“爱和被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她没有说的是,这所谓“最重要的事情”,也往往需要最高的代价才得以维系。什么是最高的代价呢?反直觉,反人性的抉择,这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
我对他说:家是最重要的。我不能承受和你同时期各自钻进一个黑箱,完成蜕变之后却发现彼此已经不再相识。我们轮流来转弯吧。
C 不要躲避自己的与众不同
这些年来,我很多笨拙的努力,都是为了掩饰自己和同龄人的不同。比如,收集大量的笑话掩饰自己极端的内向,回避领袖的位置去掩饰自己对冲突的恐惧,包括按部就班地留学,掩饰对入世的渴望。
《奇葩说》第四季里,姜思达的结辩词中提到:“没有哪个英雄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英雄。都是孤单着,无数次想要脱离这种孤单,进入另外一种状态,又总觉得有点不对,最后仍然选择了孤单。”
英雄主义的孤独,其伟大不在于最终那个人有没有成为英雄, 而在于这群人经受了生活缓慢而无休止的摆弄,仍然不肯失去清醒。没有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觉得“有点不对”。
我就是极端内向、敏感、神经质,就是学不来套路,就是一聚会就犯困,就是喜欢经营小而美的社交圈,就是喜欢写东西,就是理想主义,就是疯狂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这其中的每一点滴,我都曾作出过努力去扭转。不是不能扭转,而是每一次,正当我看见改变的端倪时,也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特质即将随之熄灭。
真实做自己,反而是条相对容易的道路。
D 不必证明他人的错误来捍卫我的正确
马云说:“我身边有很多年轻人,忽然有一天就去读了MBA, 结果他们回来时,果然都变得比过去更蠢了。”
如果我离开商学院,我一定不会援引马云的这句话,来为自己撑腰。
像我在前文里说的,商业社会比我之前的想象庞大无数倍。这里需要千万种不同的人。需要创业者,也需要守成者;需要胆大包天者,也需要风险厌恶者;需要离经叛道者,也需要中规中矩者。这是个非常丰富的人群,但做不了可靠的参照系。
在面临决策压力时,人人都希望多一点证据证明自己没有错。但,证明他人的错误,既不是必要的步骤,也不一定可行。每年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涌向全球几百家商学院,其中大多数不会后悔。在逻辑自洽的个体之间掀起的任何争论都会两败俱伤,因为从最开始就没有一争高下的必要。
E 用谦卑对抗得失心
万维刚在最近一期的《精英日课》里,援引了一位天文学家的领奖感言,直击人心。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我们成功地(从外太空)拍到这张照片,细心再看,你会看见一个小点。就是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每个猎人和搜寻者、每个英雄和懦夫、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每个国王与农夫、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子、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个教授道德的老师、每个贪污政客、每个超级巨星、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每个人类历史上的圣人与罪人,都住在这里 —— 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
地球是这个浩瀚宇宙剧院里的一个小小舞台。想想从那些将领和帝王们挥洒出的血河,他们的光荣与胜利只为了让他们成为了这一点上一小部分的短暂主宰。想想栖身在这点上一个角落的人正受着万般苦楚,而在几乎不能区分的同一点上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亦同时栖身了另一批人。他们有多常发生误解?他们有多渴望杀了对方?他们的敌意有多强烈?
我们的装模作样,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的错觉以为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有多优越,都被这暗淡的光点所挑战。我们的星球只是在这被漆黑包裹的宇宙里一粒孤单的微粒而已。我们是如此的不起眼——在这浩瀚之中,我们不会从任何地方得到提示去拯救我们自身。
一直有人说天文学是令人谦卑,同时也是一种塑造性格的学问。对我来说,希望没有比这张从远处拍摄我们微小世界的照片更好的示范,去展示人类自大的愚蠢。对我来说,这强调了我们应该更加亲切和富同情心地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时更加保护和珍惜这暗淡蓝点,这个我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家…”
我想对每一个你说的是,正因一切人力终将归于流沙,哪怕再郑重其事的决定,在我们将死之时都会化作唇边一笑。所以这场游戏,更要尽量随自己的真心去玩。这是我唯一笃信的决策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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