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看了乔布斯的<stay hungry, stay foolish>,里面有个词对我影响很大,叫做connecting dots(连点成线)。
演讲中,乔布斯回顾了他著名的学习字体设计的经历。这段经历后来转化为苹果在工业设计上的优势,他始料未及,觉得版图上的dots被connect起来,作为一个整体,make sense了。
我想我大概理解乔布斯说的,也有过类似体会。
1992年春天,我第一次摸到黑白键。2012年春天,我在一个音乐会上表演钢琴时,感受过跨越20年的connecting dots。
2002年我第一次入选学生会,在团委办公室的地上趴着“刷海报”,一张又一张。2016年,我为公司制作广告牌和宣传册时,感受过跨越14年的connecting dots。
2011年我在美国读书,每天睡三四个小时,读诊断、治疗、项目评估之类的书和论文。2016年,我同时对数百人发表演讲时,感受过跨越5年的connecting dots。
连点成线的瞬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巅峰体验。它回答了人的一系列终极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我是谁”。
一个人拥有的disconnected的技能和履历越多,“我是谁”这个问题就越让他痛苦。因为,回答“我是谁”需要一种整合的力量,而不连续的“点”是一种撕裂的力量。
职业生涯的“转型期”是急需connecting dots的典型情境。转型之难,不难在重新找工作,而难在重新定义自己。一个工程师想做程序员,一个教师想做经理人,TA要做的远不只读书、考执照、面试——只有新人才这么轻松。转型者从当年的“白纸一张”变成如今的“白纸半张”,看着别人已经在用“前半张”的遗产收获复利,渐入佳境时,自己却需要从刚刚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面对两份资产。一份已经初具规模,把TA塑造成今天的自己,但将不再是TA的核心业务;另一份眼下不成气候且创业维艰,但会是他新的自我的安身立命之本。两笔资产常常代表两套知识体系,两个价值观,两种生活方式,两个社交网络……可以说转型的人是在平行宇宙里穿梭的人,所以也是“撕裂感”很强的人。
对平衡态的追求,体现着人类智慧的本质——本能地修补撕裂的地方,正如本能地想要冲破牢笼。所以,当一个“我”逐渐分化为两个或多个“我”的时候,人会本能地问出关于“关系”的问题来——“我过去的经历有哪些对未来有助益?”“我的新工作有哪些内容可以用旧工作的方法论解决?”“我的老人脉里有没有人能帮我联系到新圈子?”等等。这就是整合性的力量,是为了对抗经验产生的撕裂感。
“斜杠青年”的概念,就是职业技能整合的一种简单体现。如果我们能允许多种技能在一个大脑里和睦相处,不分主副,就不用反复逼问自己“到底是吃哪碗饭的”了,也就活得更自洽。
但是,斜杠两边的技能点是互斥的关系吗?你仔细看看那些人的自我介绍,经常会发现相关性,比如文学/编剧,漫画/游戏,创业者/猫奴(……)进一步地,万维刚之流呼吁的“你只需要在两个领域里达到前20%的水平,就一定能在当今之世有一席之地”,其实是有前提的:你需要自己去修补这两个领域的裂缝,也就是说,你要connect the dots。
所以,connecting dots是个好东西。它是一种快感,也是一种方法论。作为快感它可遇不可求;但作为方法论,它是可以学习、内化的。
17年我辞职时,一位前辈对我说:我在你身上看到很多潜质和优势,固然可以遍地开花,但是假如你的生涯是一幅画,这画虽然美,仔细看却没有焦点。直到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才感到他的话和乔布斯异曲同工。
我意识到所谓“一事无成”,除了“啥也没画”外还有一种情况,叫做“满纸荒唐”。我的处境就属于后者。我不能理解自己画的玩意儿,不知如何面对连自己都解读不出“意义”的成就。
一个年轻人在职场里最需要什么呢?没钱的时候我以为是钱,等拿了工资,又想要同事的认同;得到了认同,蠢蠢欲动想干点事,结果竟还不错;于是得陇望蜀,拿到新头衔、新项目……一切发生的又快又自然,但all of a sudden,之前欠下的恐惧、忧虑、疲惫一齐反扑,年轻人从噩梦里醒来大口喘着粗气:那些我不要,我想睡个好觉。
诚然我有一些本领,这是“点”。但问题是我连不起来。我做过A,B,C和D,以后到底要以哪个为主业呢?从里面选一个,还是换个E呢?可我又舍不得放弃任何一“点”。有没有可能ABCD一起做呢?……我夜不能寐,生活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矛盾:越是努力出成果,越是觉得成果无意义——它只是增加了我的困惑而已。没有新“点”,我焦虑;有了新点又连不起来,我迷茫。于是一会儿觉得自己样样行,一会儿又觉得样样不行。一会儿觉得要学的太多,一会儿又觉得用不上没必要。
原来我其实没那么需要奖杯,更不想一步登天;我需要的是一个方向。我要知道自己想把这辈子讲成一个怎样的故事。我的画不能是一堆完美的“图案”的无意义组合,可以容忍它局部的粗糙甚至败笔,但作为整体它必须有意义。这个意义叫做“我是谁”,而不是“我牛逼”。
“Connect the dots, 主动修补人生的撕裂。”这是2016年夏天,我对自己说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去商学院看一看。为什么是商学院呢?我意识到,商业无论对个人还是组织,都是一种极优的“dots connector”,是一股远大于个体的整合力量。
在今天,世界上已经几乎找不到哪个人的哪个“点”,是完全不能变现的。只要能产生商业价值(变现),任何技能的排列组合都能获得合理性,同样任何个人和组织也都能找到合作的方式。ABCD能不能一起做?学院派会说需要做实验,行政机构会说他们要开会讨论,但企业家和创业者会说,可以试试。一方面,商业社会相比于体制内对创新行为会有更高容忍度;另一方面,商业社会的高竞争和较短的反馈周期使得从业者不失谨慎(这里是泛指,我知道SOE和大型外企其实对创造并没有什么容忍度,也知道很多企业会瞎扯淡)。
纯粹以“意义”为尺度的自我整合是困难的,因为答案有很多(有时候还彼此冲突),而且自己是唯一的裁判。但以“价值”为尺度的自我整合可行性就强多了,能获得即时反馈,整个社会都是我的教练、盟友和裁判。没有考试答辩、繁文缛节,一切符合实证和定量的原则,盈利不盈利,盈利多少,一目了然。这个尺度虽然不能完全决定我是谁,但在大部分问题上都是有效的辅助。而且,对白手成家的年轻人而言,我想铜臭同时也是比较接近公允和准确的味道。
我不再纠结于“到底要放弃哪个点,才能保住我的焦点”这种问题,新的问题是:“社会的资源整合是如何实现的?个人从中又当如何借力而行?”这时我才发现,对于自己每天生活其中的这个商业社会,我竟然一无所知。那就去学习下吧,我这么想着,就去了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