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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秋天
我又坐在了那个“星巴克”的咖啡厅，那个我向她提起的，经常赠送小食品的地方，那个她曾经感到新奇，想要去的地方。
咖啡厅的对面，就是那个大地花园酒店。那一年的三月，她来北京看我，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我说：“你的到来，就像在异地求学的孩子，看到父母的来到一样高兴”。
她给我的爱，我会把它藏在记忆里，一生不忘记。
春天里有秋天，恰如秋天里也会有春天一样。
他是中学里新来的英语教师，她是他的学生。他捧起点名簿点名，他听到了银铃一般的回声。他看到了一双少女的大眼睛，一个调皮的笑容，一头浓黑的短发。
他与她相识了。
学校后面有一条小河，河畔有些龙眼树。龙眼开花时他才认识她。龙眼结果时，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龙眼树，绿的叶，黄的果，她爱吃龙眼，他也爱吃龙眼。
淡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核，青黄色的皮，两个人的眼睛，各种题目的谈话，于是他们就成了爱侣。
他因为她，离开那个地方，来到了鼓浪屿。她为了他，也跑到了这里。
他住在他朋友的家里，她也住在她朋友的家里。
她要带她去花园，那里茉莉花开得真香。他们经过了墓地，她停了下来。墓地里两个邻近的石棺上放了两个花圈，一个花圈上的花已经枯萎，另一个还很鲜艳。
“这一个是你的”，她指着鲜艳的说，“这一个是我的”，她指着枯萎的说。“我的前途已经暗淡了，所以我是这些花”，她指着枯萎的说，“你是那些花，因为你的前途充满光明，两个花圈这样挨近，却不在一处，恰似我们两个。”
她的话，使他流泪。
她喝了很多酒。酒的颜色太鲜艳了，像血一样的浓。像血一样的酒，她怎舍得不喝呢？她那里还有一大瓶，她等着他再来喝。
倘使喝酒是犯罪，就让他们再犯一次吧，年青人本来就容易犯罪的。
他的哥哥死了，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动脉。他留下了遗书。 “我想死，因为我觉得死比活着好。生不使我留恋。我留恋的是……” “我爱她，我到死也爱她，我到死还祝福她……” “我自杀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生活不能忍受。不能忍受的生活就应该毁掉，别人已经说过这样的话。” “她，拿去了我全部爱的她，那个说话就像唱歌、笑起来就像祝福的少女，多么天真，多么纯洁。她忍心离开我到别人的怀抱去吗？她会把那些神圣约言忘得干干净净吗？她会把脸上涂得又红又白，身上穿得花花绿绿，整天跟着那个人在戏园里，在商场中，在牌桌上混吗？” 不会的，我相信她是不会的。我宁愿自己死，不愿意看见她这样做。但是她居然做了。” “每个人都要死。我也是要死的。与其零碎地被宰割，不如让我自己拿起刀子来。我愿意死，众人活着。我死，她活着，但我爱过的她却死了。” “我喝着最后的一杯玫瑰酒。我有点醉了。“ “明天也许会有人喝酒，那酒是用我的血做成的。“
他伴着她出来，时候还早。 淡墨色的天空中张着星的网。那些星，永恒的星。 夜静寂，空气柔和而凉爽，是一个值得留恋的美丽的夜。
他们到海上看星星。 她的身子偎着他，她的头放在他胸前。他嗅着她的发香，抚着她的身子。
他把头仰着向天，她也把头仰着向天，天上有那么多的星，白的，红的，绿的。星在霎眼。
“现在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没有别的人插在我们中间，也没有人来拆散我们。”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永远相爱，我们的爱情就像星一般地永久。”她说。
他忘了自己去吻她的浓发，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要看星。你把脸凑过来，让我挨近些，多看你几眼，好把你的脸印在我的眼睛里。”他说。 “你看得清楚吧，我害怕这里不够亮。” “我看得清楚，星的光，还有你的眼睛里的光。你不要动。我……我觉得我的全身要溶化了，抱紧些，不要放我。”
她回去了，说三天后回来。三天没有她的消息，他觉得他变老了。
她给他回了一封信：“林先生鉴：我明白我们以前的交往完全是幼稚的行动。现在我听从了家父的劝告，在家奉母读书。我和先生的友情从此断绝，并请先生以后勿再来信，否则即将来信原封退回。”
他拨去瓶里的玫瑰花，是她送给他的。花已经枯萎了。 他把花压在胸前，他抱着花哭。他用他的眼泪灌溉它，使她苏生。他的眼泪是真诚的。
春天过去了，秋天都快过完了。
她一连来了两封信。
“我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死并不是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丧失一切的人。可是那寂寞，那心的寂寞，寂寞的死，寂寞地躺在坟墓里，风吹着坟边的树，像许多人在衰哭，我的心怎么受得下去呀！” “秋天的阳光已经照不到我的头上了。我的牙齿已经不能够剥龙眼果了……” “七夕快到了。天空中的星一定闪耀得多么灿烂！可惜我不能够起床看那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的相会了。” “我不会嫁到陈家去了。你放心，现在任凭什么力量都不能够把我的身体夺走了。我把心给了你，把身体给了死。” “来呀，趁着我的脸上还开着玫瑰花的时候”。
第二封信： “林先生，我的姊姊是本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半钟死的，她死前常常唤你的名字。她叫我把她的头发剪下一缕来寄给你。我照着她的话做了。” “她死得并没有痛苦。脸上留着玫瑰花的颜色，眼睛微微闭着，嘴边露出微笑。秋天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们还以为她睡着了呢！ 她的最后的话，据我们听见的是――“爱情……永恒的星……像星一般的永久……”
他倒在沙发上，吻着那一缕淡墨色的秀发，像吻一个美丽的回忆。
“星巴克”的服务员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请客人们品尝。巧克力蛋糕，很甜，浓浓的爱情的味道。咖啡却很苦，因为它总是伴随着爱情。
《春天里的秋天》是巴金的短篇小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并没有死，她疯了。
在故事的“序”中，巴金写道：他和朋友去看她，想安慰她。 “她只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样……留在那里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谈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话，看见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别了她出来，我怀着一颗秋天的痛苦的心。我想起我的来意，我那想帮助她的来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几十年后的1980年代末，巴金在他《写真话的书》中，披露了更多详情。故事的男主人公姓郭，是巴金的朋友，在福建晋江的一所中学教英语，爱好诗歌，也爱好写作。 他唤起了一个少女的爱，也接受了她的爱。 男的被赶出了学校，逃到了鼓浪屿。女的在结婚前夕，冒着大雨来找他，表示要随他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男的退缩了，他既没有这份胆量，也不愿她跟随他吃苦。 她绝望地回到家中，再也不做冲出去的努力，她所等待的，只有死亡。
故事还没有完。
郭辗转到了武汉美专，又与一位女生彼此相爱。她为家人所反对，父亲给了她一圈绳和一把刀，要她自杀。她决定逃离，他送她到船上，就再也没有下去。
他们到了南京，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结了婚。他们后来有两个孩子。
文革中，她被遣送回湖北老家，他被关进牛棚。他们至死也没有再见到一面。
他死了，是“因天气炎热劳动时晕倒而死”。她活了下来，她给巴金去了一封信。
可怜的他，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最后也难免悲惨地死去。 幸福的他，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最后终于得到了坚贞不渝的爱情。
咖啡终于喝完了。
身后，是一对异国的恋人，他们在甜蜜地私语。
但愿在他们的生活里，只有春天。
祝福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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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3-24 11:21:00
